作协主席

2018年10月29日 19:15:00 来源:浙江党建网 作者:杨伟民

  公交卢总打来电话:“老杨,明天和我去参加一个典礼。”

  “什么典礼?”

  “文化村落成典礼。”

  “这——”我不明用意。

  “引荐你结识一个人。”

  “谁?”

  “作协主席金光。”

  “好哇。”

  我特想结识金主席,缘由是这样的:退休闲得难受。心想,晚年生活总不能只是喝茶、尿尿、晒太阳,得找件事儿干。

  干啥?去旅游。我职业搞旅游,万水千山已踏遍,国内没特想去的地儿了。出境?偶尔开眼行。常去,没那体力、财力支持。砚田挥毫,没那雅质。养花钓鱼,早乏其趣……思来想去,还是窝在陋室写作吧。这方面,倒还有些老底子。八十年代,曾在省刊、市刊、报纸副刊,发表过小说、散文、通讯几百篇。还有通讯被人民日报转载。后来,因忙搁笔了。

  回想那段日子,还真挺有兴味的。稿子投出去,月余,就有回讯。薄薄一张,是录用通知。厚厚一叠,那是退稿。退稿分两种。印刷体退稿信,此稿毙矣。手写的退稿信。一番鼓励之后,编辑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遵嘱而改,有时,改一稿不行,改二稿、三稿。甚至被召到编辑部耳提面命地改。看到自己写的文字终于变成了铅字,那股兴奋劲真是难以言表。

  我决计复笔。生活如有新目标、新挫败、新成功,就必有新充实。何况现在阅历更丰富、素材更多,写起来更得手应心。很快就拉出了一个短篇。

  投稿自然从大刊投起。月余,我就盼回音。虽然明知每天只有上、下午两班邮差。却一天得去看七八遍信箱。期盼那里躺着封薄薄的某刊信函。却十回开箱十回空。熬三月,可以自行处理了,改投别刊,依旧是妾盼君来君不至。

  这期间,我又写了几个短篇。而且,还发明了一个高效的“循环投稿法”——甲刊一月无回音、投乙刊,乙刊一月无回音、投丙刊……不再等足三个月,有时间差,不怕撞车。这样的改革,唯一的改观是一匹泥牛入海变成了一群泥牛入海。

  怎么回事?不会投了。我一时无所适从。有文友指点道,现在的编辑手头积压着许多交办稿、人情稿和交换稿。版面有限,处理这些稿件都兜不转。自由来稿一般不看、不用。别瞎费劲了。

  交办稿、人情稿,望文生义,我懂。但交换稿是什么?我就不甚明白了。文友解释说,现在纸刊不景气。编辑们的待遇上不去。很多编辑都在写作创收。写出作品发在自己的刊物上自然不妥。便互相交换着发……他还说了许多内部情况。最后总结道,现在投稿,人脉比文才重要。

  起初,我不信邪,还不断地投。但频频失败使我屈从现实。也开找起人脉来。

  卢总社交广。我问他有无相关人脉?他思索一阵,说,“倒是有一个。市报有个跑经贸口的记者叫金光,为采写公交稿件和我有过相当多的接触。他业余写诗、写小说。后来,调去作协任职了。再后来,当选为作协主席。我介绍你认识他,怎么样?”

  我高兴得拍掌,他不但是市作协主席,还是市刊总编。太对口了!快,尽快。

  卢总沉吟道:“单纯为你投稿事宜设饭局邀他不合适。等机会吧。”

  现在,机会来了。我带了一篇自认最精彩的短篇小说欣欣然地随卢总去参加典礼。

  初见金主席,见他端坐在主席台上。精瘦的身材穿件灰布茄克,带副老式眼镜。比起主席台别的成员来,衣着过于简朴。但发型却有些触目。他明显秃顶了。可能是考虑到今天要坐主席台亮相的缘故,吹了个“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几络灰白长发盖过来,却又遮不密,秃顶依然闪出亮光。这会儿,典礼还没开始,上去和他打招呼说话的人不少。他时不时站起身和人们交谈着……

  卢总说,金主席这会儿挺忙,就先别过去凑热闹了。

  午餐时,正准备去向金主席敬酒,却见他带着文化村村长过来给卢总敬酒。金主席作了引荐。

  村长说:“交通问题要卢总费心了。”

  卢总连连说:“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趁机把我引荐给金主席。我赶紧说了久仰大名,敬请赐教一类的话。金主席说:“赐教不敢当,共同商榷。”我把我带去的小说稿递给他。他双手接过,说:“一定拜读。读后再商榷。”

  三天后,金主席打来电话:“老杨,今晚有空吗?想和你商榷小说。”

  我连连说:“有空、有空。去哪儿见您?”

  “来我家行不行?爱人旅游去了。我俩正好彻谈。晚七点,在家恭候。我发个位置给你。”

  我应约而往。金主席的家在一幢居民楼里。两室两厅。客厅和餐厅间没隔断,因此显大。摆下了一组一大两小的皮质沙发。围一张矩形茶几。金主席引我在沙发上坐定,便沏茶去了。

  我打量起来。沙发有年头了,皮质有些斑驳。墙角的花架上摆着盆吊兰,垂丝四溢,开着白色的小花。墙上挂了幅横幅书法——淡泊明志。再无其它画饰。不像文坛大腕的客厅。

  金主席端着两杯茶过来。先将一杯搁茶几上,将另一杯双手捧着递我。我受宠若惊地站起身,双手接过。金主席一边说请坐,一边掏出包烟,抽出两支。一支递我,另一支叼自己嘴上。打燃火机要给我点烟。我急忙摆手,我不抽烟。他顺手将自己的烟点燃,却只吸了一口,又马上摁灭。我问怎么不抽了?他说,害你被动吸烟不礼貌。我连说,没事、没事。但他还是将那支摁灭的烟夹到耳朵上,说:“老杨,你那篇小说我拜读了。总的来说,是一篇很不错的作品。故事核不错。细节丰盈。语言有味。可读性很强。”

  我连声道:“过奖、过奖。”

  金主席口气一转:“但也有些弊病很致命,必须大改。因此请你来,我们逐个商榷,好不好?”

  “敬请赐教。”

  “首先,题目要改。《丑男和寡妇、荡妇、淫妇的婚恋》这题目不妥。我知道,你在拟题时用了标题党的手法。是想一下抓住读者的眼球。对不对?”

  我点点头:“确有这样的考虑。”

  “用纸刊上不妥,会大降格调。实话告诉你,我第一眼看到这个题目,顿觉不忍卒读。但既然受托,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才沉下心来细读。你别小看题目合不合适,现在每个编辑部的来稿都很多。邮箱里的电脑稿更是海量。编辑不可能逐篇细阅。只能先浏览一下标题,大致看几眼,然后筛掉一批。像这个题目,痕迹太显,语言粗俗,很可能会被编辑一下筛除。泼脏水把孩子也泼掉了。”

  我说:“这题目,自己也不太满意,拟题时也是一改再改,曾用过《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丑男寻亲》等等。”我说给金主席听,他都逐一摇头。最后他说:“要不干脆用男主人公的名字《根旺》作题,倒也美在质朴。”

  我点头:“好。”

  金主席喝口茶,说:“接着谈第二个问题。我感觉文章中性描写太多。必须大幅度删除。为什么?从两个层面来谈。从思想层面来谈。文艺是有教化和引领功效的。如果作品中充斥大量的性描写,就会产生不良的文化导向。从艺术角度而言,过多的性描写也会造成读者阅读兴致旁逸,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接受不了。

  我信奉某大师的一个观点,大意是文学作品如果没有男女间那点事,就会缺乏可读性。文学是人学,性描写无需规避。我把这些观点阐述给金主席听。

  他笑了。“看来,我俩的观点严重不一致,暂时讨论不下去了。这样吧,我的意见都在稿件上作了批注。你拿回去看看,同意删的地方先删掉,拉出第二稿发我邮箱。现在聊聊你复笔后都遇到了哪些困难,好不好?”

  我说:“最大的困难就是久投不中。我把文友说的情况告诉了金主席,问,真有这种情况?”

  金主席点点头:“确实存在,我刊也有。”

  我叹口气:“如今象牙塔也腐败了,写作这条路走不下去了。”

  “不,这现象一定要扭转,也一定能扭转。他中指、食指作夹烟状下意识地送到嘴边又放下。”

  我知他烟瘾憋狠了,便起身告辞。顺手把一只塞了千元的红包放在沙发角落里。大概这样的场景在金主席家多次出现过,因此他很警觉,一把抓起红包硬塞回我手里:“这个不可以。”

  “就两条烟钱。不知您习惯抽哪个牌子的,就没买成烟。”

  “绝对不可以。你不收回,我明天上缴纪检。话说回来,并不宽裕的退休工资上交,你不心疼,我还觉得可惜哩。”

  听他这么一说,我知道这钱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的了,只得无奈地收回。充满歉意地说:“为我的稿子让主席费了这么大的心血,连点谢意都不让表示,好内疚。”

  “哪里,培养作者是我们编辑的职责。你回去参考一下我的意见,尽快把稿子改出来。”

  回到家,我急忙抽出稿件来看。只见全稿二十余处性描写,全用淡铅笔划了方框。右上角批有四字:建议删除。唯有三处批了可留用,还都详加了眉批。第一段眉批是这样的:有助于下文的情节转换和铺展,可留用。第二段眉批长些:欲望并不耻辱,只有当欲望以不正当的手段在不适当的人身上宣泄时才是耻辱的。这段主人公拒绝发生性关系的描述,有助于塑造善良、正派的人物形象。第三段眉批更是直接加以点赞。此段男主人公性心理的细腻转换,充分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使得主人公的形象不只是根据某种意识而虚构出来的道德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烟火百姓。让人觉得可信、可亲。作者笔力丰盈,赞一个。

  得到本市文坛大腕的点赞,心里自然高兴。但一下要删去这么多的得意之笔,又有些难以割爱。恰逢爱人要去英国给孙子陪读,有许多事务要我处理,便把改稿事宜拖了下来。期间,金主席多次来电话催问。我静不下心来细斟酌,就干脆按金主席的眉批净化了稿件,从邮箱发给了他。

  反馈意见很快发回:“修改稿已拜读。很不错。中国的卡西莫多形象跃然纸上。约个时间,把文章中的虫子捉一下。”

  我打电话去问:“怎么文章中还有虫子呀?”

  金主席哈哈乐了:“编辑术语。虫子是指文中的错别字和错标点。”

  “哦——那上我家来。你定个时间。”

  “行,就今晚。发个位置给我。”

  “今晚?您比我都急。”

  “是,要急用。”

  “急用?没听错吧?莫非他准备当期刊用?我像注射了吗啡。”

  刚吃过晚饭,金主席就来捉虫子了。这真是一项十分精细的工程。我俩逐字逐句地查找。遇到两人都没绝对把握的词汇就翻字典。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我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提议去海鲜排档吃宵夜。

  金主席摇摇头说:“这个不可以。不过,我肚子也是真饿了。家里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吗?”

  “只有泡面。”

  “嗯,这个可以有。”

  我乐了。“金主席,您怎么模仿起小品《不差钱》中赵本山的腔调来了?”

  金主席也乐了。“像吗?我是在学他的腔调。像我这个职位的人,少不了要拒绝很多人和事。拒绝得太生硬不好。幽默地拒绝能使对方免去些尴尬。”

  哦——我觉得他是一个为他人想得很细的人。

  他大概饿狠了。泡泡面刚泡不久,就打开来吃。热气蒙了眼镜,干脆摘了。支援中央的那几绺长发时不时地搭下来,他时不时地撸上去,一碗面吃得很不消停。吃完面,他跟我说:“老杨,和你商量个事。能不能把你家卫生间的排气扇打开,让我进去抽根烟?”

  我这才想起,他整整憋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抽一根烟。感动得连连说:“可以、可以。”

  吸完烟出来,金主席像变了一个人。头发显然照着镜子梳理过了。神清气爽地说,来,继续捉虫子。

  虫子终于捉完。金主席拍拍稿件说:“此稿成熟了,可以投了。”

  我明天打印了就直送编辑部。

  老杨:“此稿不错,建议首投国家级大刊,影响力会大些。”

  “投哪刊?”

  “XX文学。”

  “啊,那可是现阶段最有影响力的大刊。每天都有大量来稿,可能吗?”

  “我试试。”

  我喜出望外。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金主席肯定有过硬的关系。

  果然,他人脉通达。不过月余,我就收到了XX文学编辑部打来的电话,说《根旺》已通过初审,马上逐级送审,让我不要另投别刊。

  我将喜讯告知金主席。他也很兴奋,说:“也许还会有变数,静等样刊吧。”

  收到样刊那天,我打电话给他:“主席,明晚我在楼外楼设庆功宴。把卢总和文化村村长都请来。”

  “这个不可以有。”

  想想也是,作协主席为普通写作者的一篇稿子当众庆功,确实不妥。

  没想,金主席接着语气一转:“不过,我俩是得聚一次。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并向你提一个请求。”

  “噢——”我被激起极大的好奇心,“好哇,上哪聚?”

  “你家,就我俩。”

  “可我不会烧。”

  “买卤菜。”

  “嗯,我们那儿的蜜汁酱鸭很有名。”

  “这个可以有,宰半只。”

  “盐水牛肉也不错。”

  “这个可以有,来一盘。别的就不要买了。我带些熏鱼和花生米过来。”

  “哪有带菜赴宴的?”

  “赶一次时髦,AA制。”

  没到饭口,金主席就来AA制了。他急切地要过样刊,细读后,兴奋地说:“没有大的改动,还上了封面导读,太好了。”

  到底金主席面子大、关系铁。

  “哪里。我在XX文学没一个熟人。”

  “那你为什么首选它?”

  “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秘密。XX文学公开承诺:来稿若贴上他们印制的标签,三月内,每信必复,并详附编辑意见。这可是一项树编辑廉洁风气的有效举措。但实行起来,工作量太大。这次投稿,我没托任何人,就在你的稿件上贴了一个标签。现在断定,他们果真在实施,而非商业噱头。”

  “一个请求又是什么?”

  “下阶段,我刊也想仿效实施。当然,形式会有所创新。你选几篇好稿以自由来稿的形式寄编辑部。我看看,能否送审到我手头?”

  “好哇。能登贵刊是我的荣幸。”

  “丑话说前头,可用才用,该毙则毙。”

  “该毙尽管毙。涅槃中才能飞出金凤凰。”

  “说得好。”他一撸长发,来,为涅槃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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