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马湖来了个湖长

2018年10月29日 18:01:58 来源:浙江党建网 作者:张长菊

  再访跃马岭

  清明时节,微雨如烟,赵向东又一次站在了跃马岭上。

  跃马岭,是一道山岭,也是一个小镇。原本寂寂无闻,直到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镇上出了一位英雄,带着百余号骑兵,跃马扬鞭杀向了抗日战场,屡立战功。后来,英雄壮烈牺牲,遗体被送回老家安葬,这道野岭也便有了新名字:跃马岭。

  跃马岭下有一座湖,名叫跃马湖,汇聚了周遭山上经年的雨水雪水,久旱不涸,久雨不溢,还孕生出满湖的鱼虾毛蟹。只可叹,这么好的一个地儿,有山有水,种下桃树,待到春暖花开便是世外桃源,居然穷得叮当响了那么多年,连狼来了都掉泪,抹屁股就走。

  心念及此,赵向东长吁口气,又想起了四年前初次来青松县所辖最偏最远的跃马岭时的情景。

  那时,他刚刚履任青松县委书记。也跟这天一样,只让司机一个人陪着,兜兜转转爬上了跃马岭。举目四望,但见座座房舍破败老气,像极了发了霉长了毛的糙面窝窝头,被胡乱一倒,就骨碌碌散落进了山沟。脚下的山道,也是曲曲弯弯跟羊肠没两样,赶上下雨落了脚,那黄土和砂土掺得黏泥巴,腻歪得都拔不动腿。

  那天,赵向东深一脚浅一脚,费了好大劲儿才折腾到山路尽头,也看到了娃儿们就读的跃马岭中心小学。

  一院分两家。一半是学校,一半是孤老院。合起来,其实是一排废仓库。进了教室一扬脖,白天能看着日头,晚上能瞅见星星;风在墙缝里钻来钻来,呼啦啦地响。

  看着看着,赵向东禁不住眼窝一热。

  我一定要让跃马岭变个样,让乡亲过上好日子。不然,又怎能对得起当年打天下为国捐躯的英雄?赵向东暗暗下了决心。

  时间过得真快,恍惚一转眼,四年过去,跃马岭也真发生了大变化——

  毛蟹几条腿

  “赵书记,是进镇子,还是去拜祭英雄墓?”司机大刘问。

  “当然是去英雄墓。头回来时心里有愧,无颜面对。这一次,我多多少少也算有点底气了。”赵向东说着,扫了眼脚下的石板路,迈开了步子,“你看这路,当年可全是泥巴,还吃掉了我一个鞋跟呢。”

  “这路是马镇长带人修出来的。”大刘说。

  “没一条像样的出山路,自然就没出路。”赵向东边走边叹道,“这两三年,马金彪干得还不赖。”

  马金彪是跃马岭的镇长。最近有个信儿,传他好像要调进县直机关去。而向组织推荐他的,正是再有小半年就将卸任的赵向东。

  “赵书记,你退休后打算干点什么?”大刘问。

  “先回乡下老家住些日子,看看老亲戚,然后和老伴当背包客,大江南北走一走。”

  “书记,小心啊——”

  赵向东话音未落,大刘突然发声喊,一步就跨到身前护住了他。恰在这当儿,只见两米远处的灌木丛里一阵晃动,钻出一个人来。

  是个小伙子,邋里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冲着赵向东一个劲地嘿嘿傻笑:“我认识你。”

  “那我是谁?”赵向东问,“你又叫什么名字?藏这儿做什么?”

  “你姓赵,是县委书记。”邋遢小伙道,“他们都说我是胡子上长疮,有毛病,叫我疯子。我没疯。真的,他们才疯了呢。”

  “他们是谁?”赵向东不解,问。

  “都在这儿呢。”邋遢小伙的动作倒也麻利,往身后一搂,便拎出一串用麻绳拴着的黄不拉几的毛蟹来。

  敢情,它们是指螃蟹,不是人。可螃蟹怎么会疯?你听说过世上有疯螃蟹吗?若有,那可真是九头虫进门,怪到家了。赵向东和大刘相视一眼,正欲询问究竟,却又心头一咯噔,哑了口。

  行文至此,有必要提一桩关于螃蟹的学术公案。战国时候,赵人荀子曾作《劝学》一文。其中有言:“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意思是说,蟹有六只脚,两只螯钳,可如果没有蛇、蟮的洞穴,它就无处存身。这都是因为它用心太浮躁。等到晚清,香帅张之洞曾设一对儿:“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螃蟹八足,横行霸道四方”。八足再加两只螯钳,是十条腿啊。荀子说八条,张之洞说十条,到底几条?对此分歧,赵向东读书时还真挽裤脚撸胳膊,哗啦啦下河捉了半篓螃蟹来查。一只一只,一根一根数过去,确是十足。

  为啥说这事?是因为赵向东看得真切,邋遢小伙手拎的那串螃蟹,只只张牙舞爪,恶模恶样。最上面的一只,不是八条腿十条腿,竟是十四条腿儿;耷拉在最下面的一只,却少到只有四足独螯。

  细看蟹身,无伤无痕,绝非被掰了去。

  也就是说,多腿少腿,都是天生的!

  怪异土特产

  “喂,你从哪儿搞来这些怪玩意?走开,别添乱。”

  大刘率先醒过神,护着赵向东绕过举止古怪的邋遢小伙刚要离开,迎面又走来了四五个老乡。

  打头的是个老人,看上去约有七旬年纪,一手拄着根曲弯弯的枣木拐棍,一手提着只旧瓦罐,腰背有些驼,走得颇费劲儿。

  “老伯,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赵向东紧赶两步,搀住了驼背老人。

  “您是县里的赵书记吧?”驼背老人吁吁直喘,还发出了一连串咳嗽声。大刘见状,忙轻拍了几下老人的后背,说:“是赵书记。老人家,这儿有块石头,你先坐下,慢慢说。”

  “不用坐了,就一句话的事儿。”驼背老人颤巍巍递来了瓦罐,“乡亲们听说您快要退了,就推举我这个老东西给您送点跃马湖的土特产。”

  “老伯,谢谢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这礼物我不能收。”

  “收了吧,新奇着呢。就算不吃,瞧个新鲜当个念想也好。”

  驼背老人固执地将瓦罐往地上一放,再不多话,掉身沿原路往回走。赵向东隐觉不对劲,盯着瓦罐对大刘说:“打开。”

  大刘照做,揭开了钮盖儿。

  “是林蛙。活的。”

  大刘倒扣瓦罐,林蛙落地,嘿,一水水的三条腿儿!

  林蛙三条腿,毛蟹腿没准,今后要教孩子上数学课,出道题:三只螃蟹六只林蛙共多少条腿?那可真就头疼死个人,没标准答案了。可为什么会这样?赵向东正敛眉思忖,余光里恍惚瞅见邋遢小伙冲他招了下手,掉头拐下了跃马岭。

  功夫不大,赵向东站在了跃马湖边。一阵山风吹过,湖面碧波荡漾,很美。

  不,是很瘆人。

  赵向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湖水也太绿了,绿得阴森森的。水气扑面,竟叫人从骨子里发冷。

  小伙子带我来这儿,肯定有话要说。等赵向东转过头,发现邋遢小伙已经走了。而这当儿,在百米远处的山路上,一个男子正屁颠屁颠跑来。

  “是马镇长。”大刘说。

  “回城。”赵向东说。

  “赵书记,你不去英雄墓了?”大刘说,“要不,等等马镇长?”

  “回城。”赵向东动静压得低了,口气却重了。

  “赵书记,你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马金彪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好歹也吃顿便饭,听我汇报汇报工作啊。”

  见赵向东冷了脸,大刘没敢接马金彪的话,忙跟随赵向东沿来路返回。本来,他想搀着点他,可赵向东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不用你扶。是不是连你都觉得我到了老眼昏花,老糊涂的地步?!”

  提拔错了人

  赵向东向来不服老,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急,始终没回头。等翻过跃马岭,走上山间公路坐进轿车,赵向东瞥了眼后视镜,马金彪还在趔趔趄趄地追呢。

  “说说吧,怎么回事?”赵向东说。

  在来跃马岭之前,他曾交代大刘,此行就咱俩,先去祭扫英雄墓,接着去岭下的几个乡镇兜一圈,看看跃马岭中心小学的孩子们,随后便打道回府,不通知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跃马岭的马镇长,省得搞那些虚头巴脑惹人烦的接送仪式。至于是非功过,百姓心中有杆秤,就由他们去称量论定吧。岂料,这出行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跃马岭。

  “赵书记,我真没告诉马镇长。没准儿是他的人看到我们,打电话通知了他。”

  “我说的是拎螃蟹的小伙子和送林蛙的老人。”

  赵向东基本能料定,邋遢小伙的出现并非偶然,驼背老人送上的奇怪“土特产”,也该是事先做了安排。其中还有个细节,也被他瞧进了眼里——驼背老人喘得紧,连声咳嗽,大刘给他拍后背,从那神情那举动足能看出两人关系不一般。

  果不其然,大刘支支吾吾,说他母亲的娘家就在跃马岭,那个驼背老人其实是他大舅。至于邋遢小伙,名字叫李冬,是他儿时的伙伴,不过后来各奔生活,多年都没联系了。直到前些日子,李冬从大舅那儿听说他给县委书记开车,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也让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确实很严重。大刘说:“赵书记,你知道水俣怪猫事件吧?”

  水俣,日本熊本县的一个沿海小镇。1956年,一夜之间,镇上的猫,不管是白猫黑猫还是家猫野猫,全似中了邪,扎堆跳舞,相互撕咬。跳着咬着,要么口吐白沫,抽搐倒地;要么冲进海里,集体自杀。人们把这种怪象称作“猫舞蹈症”,或者“自杀猫”。没多久,人也出事了,轻者口齿不清,麻痹痴呆;重者精神失常,亢奋得弓身高叫,直至丧命。一时间,人心惶惶,谈猫色变,纷纷传言是遭了邪恶诅咒。好在科研专家及时解开了个中疑团:原来是一家氮肥公司把大量有毒废水直接排放入海,致使鱼类发生基因变异,而猫最爱吃鱼,于是最先受害。等水俣镇再也看不到一只猫时,灾祸又向渔民开刀,短短几日就夺去了上千人的性命。

  “李冬在跃马湖边承包了一块水域,养鱼。今年开春,竟捞到一只多长了两条腿的毛蟹。他感觉新奇,就跟大伙说,谁想别人早碰见过三条腿的蛤蟆,还笑他大惊小怪。”大刘顿了顿,接着说,“李冬偷偷去查,发现有两家厂子,一家制药厂一家化肥厂,排污水管直通跃马湖,把镇里人吃水都用的跃马湖当成了他们的排污池。”

  “后来呢?”

  “后来,李冬取了水样,带上畸形鱼蟹去市里做化验,结果惹恼了镇里:鱼没死鳖没亡,不就多长了几条腿吗?你还沾光了呢,告什么告?马镇长专门派了人,轮班盯着他,半步都不让离开镇子。有一回,李冬想半夜走,可前脚刚出镇就挨了一闷棍,差点给打傻了。李冬有个奶奶,八十多岁了,那帮村痞总拿奶奶说事,吓唬他,他也只能装疯卖傻,实则心里别着一股子劲呢。”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话问出口,赵向东顿觉多余。马金彪绰号马大胆,敢干,是他一手推荐、提拔起来的。跃马岭远在穷乡僻壤,要改变贫困落后的现状,前怕狼后怕虎,畏手畏脚不敢干哪能行?谁知,这马金彪也太敢干了,竟然把污染严重超标的企业给引进了英雄的家乡,把好端端的一座跃马湖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且在报批时,他差点拍肿了自己的心口窝子:赵书记你一百个放心,进驻镇子的全是优质企业。人家承诺,先给镇里盖学校,修路,良心厂家啊。

  良心个头,被忽悠了。人是自己提的,项目是自己批的,你让一个编外司机,怎么说?

  这失察失职之责,必须由我来负!

  跃马湖湖长

  又一转眼,跃马岭的秋天到了。

  跃马岭最美的风景,当属跃马湖。

  这天,在跃马湖边,赵向东支起一张小木桌,和司机大刘的娘舅喝起了茶。如今的大刘,已是新任县委书记的司机。赵向东早退休了。临退下来前,他去了纪委,交了自检自查材料和跃马湖污染状况报告。很快,马金彪被免职接受调查,制药厂和化肥厂亦被勒令停产整顿,不达标绝不准开工。

  对了,为防厂家玩猫腻,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赵向东还主动向组织要来了一个官衔儿:

  跃马湖湖长。

  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必须得替子孙后代守好它。过几日把老伴也叫来,这儿的景致真不错呢。

  这时,李冬提着一口铁锅乐颠颠走来:“赵书记,”

  “叫湖长。”

  “赵湖长,今儿中午咱就来个铁锅炖湖鱼,咋样?”

  “好。再来一瓶辣辣的纯粮小烧,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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