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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杨照:我极度反对用现代的眼光去读经典

2016年11月26日 13:46:07 浏览量: 来源:凤凰网 作者:

  台湾战后“最后的‘贫穷一代’”受到美国强烈的影响

  燕舞:您青少年时期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杨照:我是在台北的集贸市场——“晴光市场”里面长大的,这在《迷路的世界》和新版《寻路青春》里面有写到一些。现在有很多日本观光客会去看台湾的集贸市场,大陆朋友去得比较少,“晴光市场”即使在台北也是很特别的地方,它处于老市区,有非常深厚的日本街区的那种感觉。“晴光市场”很靠近圆山,圆山一度是美军顾问团所在地,我家那条街叫“双城街”,我们住在那里时,它是附近最重要的一条酒吧街,服务的都是美军。我是在一个相对复杂、多元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家里人是做生意的,妈妈开服装店,她有手艺,做的那种针织礼服基本上不是卖给一般人家的,太昂贵了,基本上付得起钱买的都是吧女,她们大多会勾着一个来台湾度假的美军来我家的店里,美军都是掏美金付钱的。在我上小学时,我们家在附近是很有名的。

  我父母都是花莲人,其实,我后来走的路跟家世背景是有一定距离的。上台大以后,有同学或朋友因为我从小读了那么多书,以为我们家是书香门第,那都是误会,我后来这条路完全是自己个人摸索出来的。

  我们集市旁边有一个很重要的本省帮派“牛埔帮”,学校里有不少小流氓,经常打架。我初一初二时其实不太念书,有一段时间几乎被放弃,被认为到了初三就成了“放牛班”——不会继续升学。快要升初三时,由于真的受不了因为成绩不好而在学校里被人家瞧不起的那种感觉,从初二最后几个月开始,我就决定拼命读书。好在我养成了大量看书的习惯,看书很快。我最幸运的地方,一是我父亲在那个我最糟糕的时候,从来没有惊慌过,从来没有骂我——以我的个性,如果他当时逼我,我一定走到相反的路上去;有时候,我妈很急,她就会说,如果你自己都不能想清楚你将来要什么,大人怎么强迫你都没有用。后来,我是完全自己想通了,觉得考试也没有那么难,我为什么要因为考不好而被人家瞧不起?就这样,一上初三,我的成绩很快就跟上了。

  燕舞:随笔集《迷路的诗》中《一九八零备忘录》这一篇很吸引我,除了一个青涩少年对“救国团”大姐姐“M”的暗恋外,您和这位老师交流特吕弗导演《绿屋》的观后感,还和女同学“Z”谈论萨特的逝世……阅读(视听)范围如此之广,着实让我震惊,这即使在“建国高级中学”和“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北一女”)这样的重点高中,恐怕也属于博览群书的特例吧?2013年春,我采访彼时刚刚出任香港《号外》杂志主编的张铁志时,这位您当年《新新闻》周报的同事、“建国高级中学”的学弟也说,钱永祥和您这样的校刊社《建中青年》的前辈学长“高中都读了很多书”、“是重度文艺青年”。

  杨照:钱永祥大我14岁,他是1965年入建中、1968年到台大,比我早很多。我们当时在建中的校刊叫《建中青年》,“建青社”一直到今天都在,不过不是我们当年的样子了。

  铁志跟我差了9岁,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确变得不太一样了。我算是我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批亲历者了,这个时代最大的特色有两点:一是,我们是台湾战后“最后的‘贫穷一代’”,在我们成长的过程当中,个人家境如何是一回事。整体上,我们从很小就感觉到,自己活在一个贫乏的社会里,于是,有一种强烈的饥渴。有时候去看电影,进电影院时我总有一种现在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心情,总担心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机会。我们这代人会一直有一种匮乏感,就是我们不是那么丰富、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我们会想办法,一直不断地去找资源。我们还算是幸运的,你们大陆也有跟我同辈的朋友,也有那种饥渴的感觉,你们是到了1980年代才有了这种“大补课”的感觉。

  我这一代台湾知识分子的另外一大特点是,我们的成长背景受到美国强烈的影响,那个年代整个台湾的政治和外部环境毕竟受到美国的笼罩性影响,国民党再怎么想控制,也控制不了美国文化的进入。我们建国中学隔一条街,就是“美国驻台北新闻处”,有一个图书馆在那儿,是开架阅览的,只要办一个很简单的证件就可以进去,但它的书基本上不能借出来。那个图书馆有冷气,而学校的图书馆没有,所以后者我都没有进去过。我们那个时代的台湾还比较封闭,大部分同学不敢进“美新处”这个图书馆,觉得是个很可怕的机构,我从小就胆子大,发现进去也没人赶我出来,于是就很喜欢去。“美新处”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有美国人,也有本地人,其实那里的中文书不多,多的还是英文书,这些英文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美国人如何看待他们自己的国家。图书馆一进门这边是中文书,是整套的香港《今日世界》杂志跟同名翻译丛书,当年这份香港杂志在台湾的影响也很大,尤其是对比我年纪再大一点的人,它同时出版了一系列丛书,像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还有如霍桑、海明威等很多美国作家的经典小说;图书馆进门另一边,就是关于美国立国精神的相关文献。我最早接触《美国宪法》和《联邦论》就是在这里,他们会摆出好几种不同语种的版本。我最早看《联邦论》,由于英文不够好,看到不懂的地方还是去拿日文版对照阅读。因为我爸我妈小的时候都学日文,我妈妈小时候是在非常富庶的家庭里长大的,她的日语非常好,所以我到了高中时阅读日文其实没有太大的障碍。在我们那条街上或者“晴光市场”里听到日语,是很普通的事情,但是,如果是像张大春他们这种外省人家庭的话,大概没有什么太多的与日语相关的记忆。

  “美新处”还有一个展览的地方。这对现在的很多人而言也是不可思议的,像林怀民1973年从纽约学成回到台湾,他创立“云门舞集”的第一次演出就是在“美新处”的一个展览空间里,台湾现代美术的一些重要画家如夏阳他们也都在那里办过展览。

  燕舞:其他台湾作家、艺术家或学者关于“美新处”的回忆也不少吧?

  杨照:基本上,几乎所有1960年代、1970年代在台湾长大的文化人大概都深受“美新处”影响。比如,你只要看舒国治讲电影,讲他1983年至1990年到美国游学之前的经历,就会讲到“美新处”的影响。在1970年代末期,舒国治跟另外一个摄影家好像是阮义忠还是谁合作,出过一个周历——一年52个礼拜,对应52张照片,每张照片的配图文字全部是舒国治写的,他写到的人全部都是西方的创作者,有画家、作家、电影创作者等,这些人就构成了我们那个时代的精神养分,那个时代的气氛就是这样。另外,像林怀民老师,现在大陆读者知道他比较多的一个身份是舞蹈家,其实,他也是非常早熟的小说家,22岁时就出版过一本小说《蝉》,里面就是讲那个年代的台湾年轻人怎么受到美国文化的影响。

  我1978年到1981年上建国中学,1981年至1985年在台大,台大毕业后当兵两年再去的美国,从高中一直到上台大,“美新处”的图书馆我都去的。前面讲到,进到“美新处”图书馆,最醒目的是,一整面墙都是香港《今日世界》丛书系列里的翻译作品,像张大春家里迄今还有一大叠《今日世界》,现在到任何旧书摊,只要看到《今日世界》的过刊或丛书译本,他一定想办法买,因为这涉及的都是少年时代的重要回忆。我们那个年代,学英文这件事情太重要了,跟现在的孩子学英文的意义真的不一样——那展现的就是我们的世界,英语让我们能够离开台湾,或者是虽然人在台湾,但可以感觉到我们跟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关联是存在的。你看我这几个重要的朋友,像张大春念中文系的,他没有到美国留学过;唐诺念历史系的,也没有到美国留学过;再比如詹宏志,去纽约工作是加盟《中国时报》以后。但是,他们当年在台湾都读了很多英文书。

  唐诺是我最早在建中时就认识的,那时他跟朱西宁老师和朱天心、朱天文姐妹她们开始办《三三集刊》。我初中就开始看这本文学杂志,它有一种很奇特的气氛,他们编辑部一直鼓励年轻人跟他们接触,所以我念完初三快要升高中时就投稿给《三三集刊》,记得那时候朱天文回了一封信给我。上了高中之后,刚好那段时间他们有往高中“串联”,有一个叫做“小三三”的非常松散的团体,刚好我在学校社团里面碰到参加“小三三”的学长,他们就把我带到朱老师家,所以我高一时就认识了大二的唐诺。认识张大春就比较晚了,要到我当兵的时候,因为当时张大春出版了《时间轴》,我最早写了书评,才开始联系和认识。回头一算,这也快30年了。

责任编辑:林庭宇 [网站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