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桥

2018年10月29日 18:41:15 来源:浙江党建网 作者:侯晓琪

  煞费苦心

  三个月前,谢大安由市委组织部调到基层县里,担任了代县长一职。依惯例,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只须在换届时走一次程序,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取掉这个代字,被扶正出任县长一职。所以换届前这段时间,对他而言是个敏感期,凡事应稳字当头。

  可这天,他却发了火。起因是史家河乡桥梁建设已纳入本县的年度扶贫建设项目,可是县交运局派技术人员在现场进行勘测时,却受到了乡亲们的阻拦。

  谢大安有些不解地问身边向他汇报的秘书:“两个月前,那个叫刘半面的老人,不是代表史家河的乡亲们专程到县政府给我送了封恳请信,说史家河急需修建一座桥梁吗?”

  秘书嚅嚅着,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要知道史家河建桥这个工程,是谢大安代任后一手主抓的。为此他还特意树过一个典型,就是那个叫刘半面的老人。

  要说史家河乡乡如其名,有条小河恰恰居中而过,岸边有所小学。每到汛期涨水淹了便道,孩子们上学放学时就不得不涉水而过,极为凶险。

  住在岸边的刘半面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人五十多岁,无儿无女,老伴去世后一直鳏居在家,几次呼吁建桥未果后,他索性裤腿一挽腰一躬,每天早晚背孩子们过河,直到汛季结束。这一背,就是十多年啊。

  谢大安也是接到秘书转交的恳请信后,随口问了下,才知道老人背后竟藏着这么个故事。

  这本是政府该做的事,却由一个老人替我们做了,而且一做就是十多年!感慨之余,谢大安恨不得立马拨款建桥。

  不过由申请立项再到讨论实施,是需要相当的过程的。眼看汛季又将来临,于是他眉头一皱,就来了个剑走偏锋:他先指示宣传部门对老人的事迹进行轰炸式集中报道。果然没多久,载有老人背河照片的文章被市报省报轮番转载,形成舆论热点后,他在常委会上将建桥的事轻轻一提,就获得了众常委特事特办的举手支持。

  没想到自己煞费苦心的一番操作,现在竟落了这么个结果。

  “到底为什么呢?”谢大安隐隐觉得有点不寻常,于是冲秘书一点头,“走,咱们去现场看看。”

  几小时后,谢大安带着县政府的相关人员,乘车来到了史家河畔。

  谢大安凝着脸下了车,在众人拥簇下来到河边。他心里不免有些烦乱:从理智上讲,他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事小心为妙,宁肯无功但求无过。万一有什么事处理不当造成影响,会对他的扶正产生不利。可偏偏他又是个军人出身,军营里养成的一些禀性,让他多多少少有了些风风火火的脾气,结果体现在造桥这件事上,就弄成眼下这么个局面。

  他承认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乡亲们这么做,又为了什么呢?

  他正对着河水沉思,史家河村的史村长急急跑了过来:是河边洗衣的大婶认出了常在县电视台上讲话的谢县长,跑去通知了他。

  打过招呼后,谢大安单刀直入:“史村长,你也是当兵出身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搞弯弯绕了。有人阻碍建桥,是想多要些土地补偿吧,这方面县里有政策规定,是不许乱来的。可你为什么不做好解释工作,让大家多知道些建桥的好处呢?”

  年轻的史村长被谢大安的当头炮训得有些发蒙:“这,不,这,是乡亲们不听啊。”

  谢大安的暴脾气上来了:“那是你的工作没做到位!还有,桥建好后,孩子们上学安全了,那个叫刘半面的老人也解脱了,我就不信连他也反对建桥。他人呢,你给我叫来!”

  史村长闻言愣怔了会儿,红着眼默默地往谢大安身后一指。

  谢大安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崖畔上刚圆了座新坟。

  他倒吸口凉气:“怎么,老人去世了?”

  “刚才头七。”史村长拭了拭眼角说,“他当兵时受过伤,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前阵又硬撑着下河浸了水,就一病不起了。”

  谢大安心一沉,急了:“为什么不送医院呢?是不是没钱,没钱为什么不找我说呢?

  史村长流了泪:“他不让,硬说没什么,熬一熬就好了。也不是没钱,临终时,他把这辈子攒下的钱全掏了出来,捐给了村里让修桥。见他躺在病床上还惦记这事,乡亲们感动之余也纷纷捐款捐物,凑出的钱够建座简易钢管桥了。”

  “这就是乡亲们阻止县上建桥的理由?”谢大安心里五味杂陈,“可钢管桥,到底不如水泥混凝土桥安全系数高啊。”

  “嗯,这个乡亲们都明白。”史村长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县交管局的勘测技术员说了,堪址后的水泥桥要延长桥基,所以老人的这座坟必须破迁。”

  本来老人临终时,就吩咐将自己埋在畔崖上,就算人不在了,他的魂也要看着桥建成,也要护着娃娃们过河。

  现在一听要破土迁坟,乡亲们不干了,因为按本地风俗,入土没过三周年的新坟都不能拆迁。若勉强迁了,老人的魂魄游荡回来找不到归宿,就会成为无处安身的孤魂野鬼。再投胎转世时,会因为迷路找不到奈何桥喝不了孟婆汤,上辈子什么样,下辈子就还是什么样。

  “老人之所以叫刘半面,是没了半边脸。他做了一辈子好事,也苦了一辈子,要是下辈子还是缺了半边脸在人间受苦,乡亲们不落忍啊。”史村长说着低下了头,“所以大伙才阻拦堪建,提出了条件:要么县里取消建桥项目,由我们续建不需迁坟的钢管;;要么,等三年后再说。”

  克服困难

  谢大安听罢,肃然之余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难道就真没办法了?”

  史村长犹豫片刻,一咬牙:“有!那就是找个贵人替老人启土扛棺。贵人福大命大造化大,能抬协起老人薄命苦命,让他下辈子转世能投个好人家,享享人间的福气了。”

  谢大安不由一哂:“你也信这个?”

  眼见史村长哑了口。谢大安也泛心涟漪:老人在乡亲们心中有这么高的威信,正是他躬下了身踏踏实实为乡亲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才以心换心赢得了人们的感念,以致在他去世后,乡亲们还要为他的下辈子思量打算。这一切看似荒唐,实则饱含着乡亲们多少无言的敬意和爱戴啊。

  谢大安一边感喟着,一边情不自禁踱到了老人坟前。

  望着花圈上的挽联,他突然打了个激灵:“老人不是叫刘半面吗,怎么挽联上写着刘铁胜?”

  跟在身后的史村长忙解释:“刘半面是因为他的半个脸被毁了,过去村人给他起的绰号,时间长了,真名倒没人记得了。我也是替他收拾遗物时,翻出了退伍证,才知道他的真名的。”

  “啊,老班长!”谢大安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轻声自语:“呵,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还是三十年前,谢大安军校刚毕业,被分配到基层连队任排长。而刘铁胜,正是连里有名的老班长。

  老班长可不是乱叫的,并不是年纪大当班长时间长就可以这样称呼,必须有极高的威信才成。部队里,一声老班长,无论新兵老兵还是军官首长,都会为之肃然起敬。

  在老班长刘铁胜的帮扶下,谢大安很快与战友打成了一片。几次作训考评下来,他们排成绩都不错,谢大安也因此引起了上级的注意。

  这天,按计划进行四零火箭筒的科目实弹训练。

  因为谢大安是第一次接触此项训练,所以训练由刘铁胜主持。也是一时好奇,当战友备弹准备击发的瞬间,谢大安突然离开观测位,在火箭筒后猫下了腰,想仔细看看火箭弹发射出去的弹道。

  一旁的刘铁胜见状不及开腔,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因为用力过猛,刘铁胜身体失衡,暴露在了火箭筒的侧后方。

  与此同时,火箭弹击发了,长长的尾焰呼啸着从刘铁胜的侧脸掠过。高温高压的灼热气流,瞬间将他半个右脸烤黑了。

  刘铁胜惨叫一声,昏了过去,被紧急送往军区医院。醒来后面对师里成立的事故调查组,他却说是自己不小心滑倒了。

  但谢大安明白,老班长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啊。不过事发瞬间,战友们的注意力全在训练中,所以真相只有他俩清楚。

  得知老班长无形中将事故责任全揽了过去后,当调查组询问到谢大安时,他动了心思:要是实话实说,那么自己就会成为事故的第一责任人,肯定对自己以后前途不利。更何况,现在已伤了个老班长,何苦再赔上自己呢?

  想到这,他就违心地以不清楚之类假话支吾了过去。最后调查组得出结论:认定刘铁胜是过于紧张导致了这次事故。出院后,就顺势将他做了退伍处理。谢大安知道后大哭了一场。不久他被调到团里,由此一路顺风直到转业,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可这事却一直压在他心头,夜深人静时,常让他梦寐难安,成了难消的心病。他也试图找过刘铁胜,但时隔日久,刘铁胜的下落早已无从查起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场合,他们却重逢了。

  谢大安极力掩饰着情绪:“老班,不,老人不是本地人吧?”

  史村长的语调深沉了:“老人是光荣的伤残军人,家里父母早已去世。复员到原籍后,地方上对他也很照顾。可他仍闲不住,打工期间,他认识了当厨娘的老伴,就招赘到了史家河村。可那年汛季涨河,老伴不小心失足落水去世了。老人因此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去河边给老伴烧纸,见有小学生不顾危险要趟水过河。他心一急,就将小学生一个个背了过去。由此,开始了他的背河生涯。”

  “这么大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早向县上反映呢?”谢大安为老班长感动之余,军人脾气又开始发做了,“我就不信县里没人管这事?”

  “反映过,可县里财政紧张,拿不出建桥的预算。”史村长垂着眼帘说,“后来老人就不让去找了。他说,我们是军人出身,不能总想着向上级伸手要条件,要多想着怎么凭自己的现有条件来克服困难。”

  谢大安听到这,又有些不明白了:“那两月前,你们怎么又想起给我送恳请信了呢?”

  “那天在县电视台上看到你履新,老人高兴坏了,拉着我要去县里找你。”史村长直视着谢大安说,“可到了政府门口,他又打起了退堂鼓。他说,咱们的事能己能办就自己办,要事事都麻烦县长,县长的工作怎么展开?没办法,我只好把早就以老人名义写好的恳请信递到门房,让转交给你后,就同老人回了村。”

  廉人廉已

  没想到老班长早就认出了他,谢大安既难受又感动:“嗯,收到那封信后,我要求宣传部门立即对老人的事迹进行采访报道。哎,也怪我一时忙昏了头,没亲自来看看他。”

  “正因为宣传报道,老人才病逝了的!”史村长有些激动地抹了把泪,“那天县上记者要来拍老人背河的现场照。可是河水尚浅,为拍出满意的效果,就在上游寻了处山涧水潭。潭水常年冰凉刺骨,老人上了年纪,体质一直虚,这下浸激得陈疴旧伤一起发作,回家就躺倒了,再没撑过去。”

  没想到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官僚旧习,竟间接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谢大安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了老人坟上:“老班长,我,我对不起你啊!”

  众人大惊,忙把他搀扶起来,

  谢大安平复了下情绪,对众人幽幽一叹:“这座坟里,埋着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班长。”

  讲述完他和老班长之间的故事后,谢大安冲史村长惨然一笑:“老班长他,没对你说起过我吗?”

  史村长略一沉吟:“说了。他说当年,他不想因为一次偶尔的作训失误,就毁了你的大好前程。我也曾劝他找上级说清楚,起码要个待遇什么的。他笑了,说事故就是事故,不能因为舍己救了人,事故就成了成绩。他还要我为你保密,免得众口纷杂,坏了你的形象。他说,他早就看出你是个干大事的,能干事的,所以才要这样维护你。”

  “老班长,你看错人了,我不配啊!”谢大安痛心疾道叫罢,环顾了下四周,又冲众人叹道,“现在我们讲廉政,可廉政不仅针对别人,更应针对自己。而且所谓的廉政,不仅指对物质诱惑上的抵御抗拒,更应注重心理欲望上的清洁自净。”

  “就说当年那起事故,我隐瞒真象,是怕影响了自己前途,而现在,我却仍在犯类似错误。老班长数十年如一日的背小学生过河,这本身就是对我们工作的讽刺。我知道后,本应立刻组织建桥,可我却过多考虑了什么敏感期,于是反而先去搞宣传造声势,将实际工作中的失误,硬是搞成了精神道德上的金片,贴在了自己脸上。”谢大安越说越沉重,“正是我心理上的不廉洁,反而害了老班长。老班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我的期望啊。”

  谢大安叹罢,又冲众人点点头:“好了,这事我会写个报告,如实向组织汇报的。”

  众人闻言一怔:这个节骨眼上,谢大安这么做,极可能产生不测的后果。搞不好,别说扶正,就是这个代县长都可能悬了。

  谢大安仿佛看出了众人心思:“是的,这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将这些污点隐于心中,却嘴上大谈廉政,那就成了笑话了。只有正视污点,对自己的内心来一次完全清洗,才对得起一个廉字啊。”

  见他这么决绝,史村长也感动了:“谢县长您放心,关于迁坟的事我向您保证,一定会说服乡亲们的。”

  “不,这事不怨乡亲们,是我们欠了老班长太多的情。”谢大安断然一挥手,“你刚才不是说,迁坟需要贵人才行吗,不知我算不算?”

  “当然算!”史村长对谢大安已信服得五体投地了,“有您这样的贵人替老人启土扛棺,想必老人下辈子,也会变得福气满满了。”

  “好,我滥竽充数地当次贵人吧。”谢大安说着,转向了老班长的坟,“老班长,隔了这么多年,你又以实际行动,教会了我怎么为官一任,廉人廉已的。老班长,既然这座桥是你生前的挂念,那么新桥建好后,我们就叫它老兵桥吧。好让后人知道,为了这座桥,您,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兵,曾做出过怎样的付出!”

  说着,他缓缓抬手,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责任编辑:朱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