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本·丰塞卡:巴西奇迹下的天堂或地狱
鲁本·丰塞卡:巴西奇迹下的天堂或地狱
2016年08月08日 16:00:00 浏览量: 来源:凤凰网 作者:符辰希
科蒂尼奥引用阿西斯为例进一步阐发道,一部作品是否算作情色文学与其是否使用敏感字眼或是否直接表现性爱场面无必然关联。阿西斯的《沉默先生》、《布拉斯·古巴斯的死后回忆》与《子夜弥撒》等经典作品都可划归为情色文学,乃是因为性与爱构成了推动叙事发展的核心,而非因为作者使用了什么色情词汇或描写了什么淫秽场面。因此,那些审查者与道学家所指摘的元素并不必然与文学作品的艺术品质相互排斥,科蒂尼奥借机反问道:“莎士比亚写下‘whore’与鲁本·丰塞卡打出‘puta(婊子)’这个字眼到底有什么区别?”
在解开围绕丰塞卡的诸般政治构陷与道德诬蔑后,我们方能看清,作者赖以在巴西军事独裁时期的抵抗文学中独辟蹊径的是其优秀的文本质量与背后尖锐的社会批评。在一个国旗上书写着“秩序与进步”的国家,一个暴政雇佣审查者粉饰太平的年代,鲁本·丰塞卡试图用最直白的语言,速写出一幅地下世界的可怖图景,还原一个堕落腐化、暗流汹涌的巴西。正如德国人指着《格尔尼卡》问毕加索:“这是你画的?”毕加索回答:“不,是你们画的。”丰塞卡小说中展现的色情与暴力也无不是强权者的创造。
鲁本·丰塞卡一生创作类型多样,包含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电影剧本等等,其中最以短篇小说见长。诚如巴西诗人、批评家卡洛斯·内加尔(Carlos Nejar)的观察,丰塞卡的热情(pathos)更多倾注于短片小说的写作,“因为这是一个简洁、直接的灵魂,在长篇小说的拖沓中难免生厌……短篇小说是智慧的极限。”
从1968年《第五制度法案》出台到1979年军政府开启民主化进程,这段政治现实最紧张、最黑暗、最恐怖的时期,丰塞卡出版了两本后来成为其代表作的短篇小说集:《新年快乐》与《索取者》,收录其中的同名短篇小说就展现丰塞卡笔下的暴力巴西而言最具代表性。
两个故事都以极端凶残、冷漠的暴力犯罪为核心,主人公皆来自生活绝望的社会底层,他们虽不属于巴西庞大的文盲人口,但现实却无情地把他们排挤到了社会边缘,于是暴力不仅是他们满足生存需求的必要手段,更成为了他们抵抗边缘化的无声语言。在丰塞卡的大多数叙事中,暴力是这些社会边缘人唯一可以轻松获得并自由使用的武器与资源,恰如迪欧尼西奥·达·席尔瓦(Deonísio da Silva)所言,“除了边缘性,他们一无所有,这就是暴力之路。”
这些作品中,丰塞卡不仅运用极具冲击力的语言让读者领略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现场,并且努力还原出施暴者扭曲、不堪的日常生活。
例如,在小说《新年快乐》中,杀虐上演前,故事先从几个“主犯”的生活环境写起:边远贫困的街区,破旧污秽的楼道,臭气熏天的房间,食不果腹的日子……当几位主角从这样的境遇里走出,扛着枪走上街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虽骇人听闻,却也尽在情理之中:闯入一场新年派对,抢劫珠宝,胡吃海喝,强暴妇女,甚至打光好几发子弹只为看看能不能把人粘在墙上。
比描述这一切暴行更有力的,是作者对施暴者心理的准确把握和直白表达。《新年快乐》中,当遭到打劫的上流社会中有人试图安抚暴徒情绪,让他们随便吃随便抢,只要不伤人,这却激起了劫匪心中更大的不平与愤怒:
“狗娘养的东西。吃的,喝的,珠宝,钞票,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九牛一毛。在银行里,他们拥有的多得多。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糖罐里的三只苍蝇。”
贫穷、饥饿与性压抑让这些绝望的动物必然诉诸暴力,然而报复的快感也不过一时的泡影。贫民窟里走出的歹徒很快认识到一个令人沮丧的现实:一次暴行只能一次缓解他们的饥饿与愤怒,横亘在这个社会当中的经济鸿沟远不是新年派对上的一点吃食所能填平的。枪弹所能抢走的,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九牛一毛,因为“在银行里,他们拥有的多得多”。
万般沮丧之下,施暴者意识到,要实质性伤害到这些遭人嫉恨的权贵者,只剩一种可能——剥夺每个人最基本、最平等的权利:生命。达·席尔瓦对丰塞卡笔下这类人物的总结甚为精悍到位:“杀戮,即生存。”在一个贫富悬殊、民怨沸腾的社会里,当实现公平的一切出口都被堵死,底层与边缘诉诸暴力则不再是为了抢夺,而是一种绝望的抗议,一种被排挤、踩踏到绝境时不计后果的反击。
不过,暴力并非穷人的专利。小说《夜游》的主人公工作体面,有家有业。妻子和儿女都清楚他有晚饭后开车兜风的习惯,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乐趣在于,每晚把车开到行人稀少的街区,路上随机寻找一个行人,将其撞飞后逃之夭夭。如果说贫民窟劫匪的犯罪动机尚可以理解,《夜游》中的汽车杀手则怪异得令人发指。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描述了一桩荒唐的罪行,一具毫无道德感与同情心的冷漠灵魂。选择目标下手时,男主人公只是一心在盘算,怎样撞人自己才能获得最大的放松与快慰;而回到家中,他不无自豪地抚摸自己的爱车,赞叹自己的车技,然后若无其事地跟家人道了晚安,第二天在公司还要忙碌。
因此,鲁本·丰塞卡为我们讲述的骇人故事,并非个别心智不全、仇视社会之徒的极端案例,而是强权统治下巴西社会必然要遭遇的悲剧,一个同时属于穷苦人与特权派、施暴者与受害者的悲剧。
责任编辑:张东红 [网站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