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 归去来兮,西湖少年客
乡愁 | 归去来兮,西湖少年客
2018年02月11日 10:22:48 来源: 浙江日报 作者: 裘山山
编者按: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戊戌年近,属于每一个中国人的春运大幕徐徐开启,对家的思念,对团圆的渴望,对故土的眷念,在这个特定的节日里集体发酵,最后变成充满暖意的春节文化,世代相承。
归乡人,中国年。乡情,是春节最珍贵的年味,让温暖的文字陪您启程,去看一看老家的乡亲,听一听熟悉的乡音,叙一叙不变的乡情。
我是在西湖边出生的,可还来不及看到西湖,就离开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出生在西湖边一家产院。3个月后,被送到了嵊州崇仁镇的祖奶奶家,一住3年。又在5岁时,跟着父母去了与西湖相隔千里的河北石家庄。
我的童年是在石家庄度过的,那是个与杭州完全不一样的北方城市,我在辽阔的华北平原疯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西湖的孩子。但“西湖”两个字,却时常在耳边响起。我的耳朵很熟悉它。
春天杨树飘絮的时候,母亲会念叨说,“这会儿西湖边的桃花应该开了,柳树也该绿了。”夏天知了叫声响彻天地时,父亲会念那首唐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首诗是我最早会背的唐诗。父亲还告诉我,我的名字就写在西湖边上,平湖秋月有副对联,上联是:“推牗而入,夏日清风冬日日”,下联是:“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我闻之满心欢喜。后来,我一度把“前山明月”作为我的网名。
耳朵之外,眼睛也常常看到西湖。家里的床单上,有三潭印月的图案,热水瓶上,有钱塘江和六和塔,妈妈有一把断桥残雪的绢扇,我从杭州带来的小手绢上,也印着白堤的荷花。杭州的姨妈时不时会寄一盒西湖藕粉来,包装上总是西湖美景。
就这样,“西湖”以思念的方式,以亲情的方式,以诗歌的方式,环绕着我,让我无法遗忘。
待我真正见到西湖,已是9岁。那次相见,仅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母亲带我和姐姐回到杭州,在姨妈家小住,数日后又带着我们姐妹加上表弟,重返石家庄。小住期间,我们应该是去过西湖的,因为母亲是那么喜欢西湖。我的名字,就是她在西湖边得到的灵感。
母亲说,我从乡下回到她身边的一天,她路过西湖,突然被湖边“中山公园”的门匾吸引住了。那四个字是如此漂亮,让她挪不动步子。尤其是“山”字,秀挺遒劲。母亲站立良久,突然心生一念,就用这个“山”字作小女儿的名字吧。
从此我就叫了山山。就我的经历看,名字是会影响人生的。此后经年,我不知去过多少山脉,仿佛与山特别有缘。而我本人,也渐渐变得像山一样结实。不过无论是雄伟的昆仑山还是逶迤的峨眉山,无论是奇峻的黄山还是巍峨的华山,我最心仪的,还是环绕着西湖的那些秀美的小山。仿佛它们与我,才是血脉相连的,我就是它们中的一座。
待我看清楚西湖时,已经17岁了。高中毕业,我随母亲一起回到杭州,不是从石家庄而是从重庆。那时我们一家已在重庆居住数年了。我成了真正的游子,在异乡度过的岁月已远远超过了杭州,对北运河以及嘉陵江的熟悉,也远远超过了西湖。我操着一口带河北口音的普通话,还时常夹杂几句重庆俗语,就是没有半点杭州口音。
当17岁的我站在湖边与西湖面对面时,西湖于我是陌生的,我于西湖也是陌生的。我们彼此打量,彼此好奇。我在心里默默和它打了个招呼:嘿,你好!西湖静静地荡起微波,算是回应。
我跟着母亲在苏堤上走,怯生生地靠近故乡。遇一小店,飘来浓浓的桂花香。母亲说是西湖藕粉,给我买了一碗,我站在路边把它吃完。藕粉半透明,上面洒着金黄细碎的桂花。母亲说,这是杭州才有的,藕是西湖的藕,桂花是西湖的桂花,可是地地道道的杭州特产呢。
母亲离开杭州二十年。她学会了做北方面食,学会了做四川榨菜,但是一回到杭州,她的整个身心,连同语言,都成了地道的杭州人。母亲用杭州话和售货员大声交谈,爽朗地笑。之后,母亲和我的户口重新迁回了杭州,母亲很是激动,父亲也非常高兴,只有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许因为从小漂泊,让我已没有了家乡的概念。
果然一年后,我当兵入伍,再次离开了杭州。
待我真正喜欢上西湖,已经22岁,读大学了。暑假里,我们班一个和我要好的女生来杭州,我们一起去西湖玩儿。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西湖边已经有很多外国游客了,白皮肤黑皮肤,高鼻梁深眼窝。这让我又稀奇又骄傲:原来有那么多人,不远千里来看我家乡的湖。
我们去划船,因为不得法,把船划到湖中间怎么也划不回来了。于是在烈日的暴晒下,在湖水的蒸腾中,我们在湖里待了整整两小时。那算是我和西湖最深入的一次接触了,我仿佛听见西湖在说,姑娘,不要总是来去匆匆,在我的怀抱里多停留一会儿吧。
后来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看西湖,还特别喜欢在湖滨路走。记得那里有一家店,店里有漂亮的真丝围巾,还有精致的檀香扇,美丽的西湖雨伞。每次我都在里面流连忘返,总要买上一样东西才会离开。那时候我意识到,我的故乡,是精美的故乡。
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终于离休回到了杭州。尽管他在《自述》中流露出些许伤感:“跨深谷,穿大漠,凿山隅。忽焉卅载,垂老应召授生徒。蓦地鸣金鼓起,一夜弦歌声咽,卸甲返西湖。”但一辈子在外漂泊,回到故乡还是让他无限欢喜。我记得我们坐火车回杭州时,一进入浙江,他就痴迷地看着窗外的田野和大大小小的湖泊,看着划在水上采菱角的小船,用浓浓的嵊州话说,还是家乡最好啊。
彼时母亲已回到报社,继续上班。她给父亲办了一张月票,说你那么喜欢西湖,可以每天去了。父亲就每天乘公交车出门,去苏堤,去孤山,去岳坟,去玉泉,去虎跑,去城隍山,去六公园,去满觉陇,去六和塔,去九溪十八涧……跑完一遍又第二遍,每次都还带着一本《历代西湖诗词选》。
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一个成天在山里打隧道,在河上架桥梁的人,什么样的崇山峻岭大江大河没见过?但他却看不够家乡的山和水。他这个学土木工程的人,一生钟爱古典诗词,每每游历西湖,就会写下赞美的诗句。比如:素影轻摇水底无,清香浮动断桥前。身披绿氅亭亭立,半似诗人半似仙。(《西湖断桥咏荷》)
有一次父亲写信给我时,附了一首他写的吟咏西湖的诗,让我提意见,我就毫不客气地提了意见,然后模仿他回了一首:
我是西湖少年客,春来异乡梦西湖。迟迟不见西湖面,只怨梦中没有路。
这首打油诗,我写过就忘了。好在是写在给父亲的信,所以得以保留。可以看出,我虽说梦西湖,但语气是玩笑式的、调侃式的。而父亲对西湖的爱,却是深入骨子里的。
最终,他也是在西湖边离开人世的。
4年前父亲罹患重病,住进了西湖边的一家医院。我每次去看父亲,都要从湖边走过,都要穿过那条我非常喜欢的灵隐路。路边野草葳蕤,树木高大,隔开了整个城市的喧嚣。西湖的水和西湖的树,在那些悲伤的日子里,不知给了我多少安慰。后来我常想,父亲躺在病床上,知道西湖就在身边,心里会不会好过一些?
我是西湖少年客。虽然一次次离开,终要一次次回去。在一次次回去中,我见到了雨西湖,夜西湖,雪西湖,更多的是晴西湖。无论是怎样的西湖,都让我感到亲切、温暖,心底盈着由衷的欢喜。在数不清的相见中,我终于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我和父亲都是一辈子身着戎装远离故乡的人。父亲已经回到了故乡,西湖成为他人生的终点。而我,还将继续漂泊。忽然想起,当年我将随手写的那首“我是西湖少年客”寄给父亲时,父亲回复说,梦中没有路,醒来有啊。只要醒来,你就可以回家。
是的。我可以回家。只是,乡音全无鬓毛衰了。如果真有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我可以回答说,客从西湖来。
(作者祖籍浙江,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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