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执笔为炬,好抵岁月漫长

2023年12月29日 15:50:05 来源: 作者: 本网记者 张嘉琪

  【人物名片】

  张抗抗,1950年生于浙江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居北京。现为国家一级作家,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协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至2020年受聘国务院参事。代表作有《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等。

  张抗抗19岁离开杭州奔向北大荒。2023年,她带着一整套十卷本的《张抗抗文集》归来,弹指一挥间,是54年的芳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品的这套文集,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文学史”。书中既有她走南闯北的心灵足迹,也能找到生长在不同时代的你我的身影。是什么塑造了她的文学个性?又是什么让她孜孜不倦地坚持五十载创作?这部文集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记者采访了她。

国家一级作家张抗抗 受访者供图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几十年来,我漂泊不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初读张抗抗老师的散文《故乡在远方》时,是我刚从北京毕业来杭州工作的第一个年头。

  作为一个看惯了戈壁沙漠的西北姑娘,在一路南下踏上这片湿润而新鲜的土地时,我正试图从这些字里行间中寻找某种相似的经验联系与情感共鸣。杭州,我所探索的这片沃土,张抗抗老师口中其文学的原乡,长久以来默默滋养着无数来来往往的“流浪者”与“追光者”。而她的追光之路,自少女时代就已开启。

杭州高级中学张抗抗文学馆 汤笑供图

  走进杭州高级中学张抗抗文学馆,满目书香。这个曾在她笔下“透过来一种奇异的光束”的地方,不仅助燃了她的文学火种,如今正孕育着新一代杭高人。从张抗抗1963年入学、1966年初中毕业,到2016年建馆,转瞬已是半个世纪。泛黄的展板上,是仅用千百字精简概述她的半生足迹;静置的书柜里,承载着她走南闯北执笔为炬的浩荡史诗。环顾馆内一周,年头已久的手稿、忠实读者的赠书、海外读者的来信、知音好友的赠予……一书一画、一信一物,都还留存着时光抚摸过的洒脱与温柔。

  “并非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艺术家韩美林先生赠予张抗抗老师的这幅题字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她身上南北兼容的气质,“在外界人的眼里,她是阅历丰富、认知超前的现实主义作家;而回归母校,她又是温和细致的知心大姐和学生们的启蒙导师。”文学馆的汤老师笑着与我聊起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

  作为一个深度介入现实的作家,张抗抗既为自己的心灵写作,也为生活和历史的进程写作。出走半生,她的文学创作生涯也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的转变:第一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知青写作‘自学’期;接着80年代经过了“思想解放”的洗礼,她开始回归文学的真实性,表现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和尊严;第三阶段是90年代改革开放后,她在关注现实、关注女性的同时追问历史,挖掘人性与当代人的困惑;21世纪以后,她的写作题材和表现手法则更加丰富,以对现实的高度敏感和责任感,与时俱进、与光为伍。

  我和张抗抗老师的采访便以她最熟悉的笔谈的方式一同“寻光”。

  做一个“自带光源”的人

  记者:您说杭州是您文学的原乡,在这里完成了文学种子的萌生,您11岁就开始写作,这种“早慧”是一种天赋还是受到特定环境或人的影响? 

  张抗抗:其实11岁发表的习作仅仅是“作文”而已,主要是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父母都是“文学青年”,把他们对文学未了的心愿移植给我。买书、讲故事、欣赏戏剧、参加艺术活动……那个物质与精神贫瘠的年代,我幸运地得到了丰富的文化营养。我并没有很高的文学天赋,而是几十年持续不断的努力。由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学业中断,失去了更多的学习机会,留下很多遗憾。

  记者:您的很多作品如《灯》《北极光》《把灯光调亮》中都有“光”的字眼和描述,这一意象在您的文学创作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张抗抗:“光”是一种自然界的物理能量,而文学作品中的“光亮”是一种精神能量。我对“光”字确实特别敏感,“趋光““寻光”是我本能的选择。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这一意象至少“透露“出我内心对光的渴望、对黑暗的憎恶,寄予了我对未来的期盼。我用文字寻光,像一只萤火虫,必须要“自带光源”,做一个心里有光的人,干净的、热烈的,坦诚的,然后把光亮带给读者、点燃读者。

  写作的原动力来自“问题意识”

  记者:对您来说,写作的原动力来自哪里?是什么让您五十年如一日坚持文学创作?

  张抗抗:写作的原动力是我内心的“问题意识”。半个世纪以来,我与这个时代共同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命运。从愚昧到觉醒、从盲从到被启蒙,参与改革开放,心智及认知一直在成长中。各种“问题”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产生,对社会、对人性、对自我的种种发问,推动自觉或是不自觉的思考,个人化的感受与经验,通过文学书写,试图进行自我解答,同时也在书写中获得释放。在文学世界里,不仅个人心理、情感能够获得极大的满足,也能为他人带去某些启发。读者的支持也是坚持文学创作的动力源之一。

  记者:20世纪90年代您的创作进入对女性主义题材的探讨,在创作过程中有什么新的体验吗?

  张抗抗:我比较关注性别差异,强调克服女性自身的弱点,反对女性被任何正当名义“异化”。文集中第十卷《仰望星空》,收录了我多年来对女性问题的一些阐述专文。最近刚刚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塑造了这个巨变时代的女性形象,用现代意识去自觉关注女性,对“人的尊严”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诠释。

  记者:您说《张抗抗文集》展现了自己大半生的创作成果,其实更是文学之路一个个阶段的叠加。回顾50年的文学创作生涯,您有什么感到欣慰或者遗憾之事吗?

  张抗抗:大家目前看到的10卷本的文集,是我半生努力的结果。但是对于我来讲,它体现的是我五十年的写作过程:从早期稚嫩、激情的现实叙事,到中期大量探索性的实验文本,到后期相对成熟的个人风格,我庆幸自己一直在个性化的创造中,大部分作品都为读者提供了新的东西,令我欣慰。但也有遗憾,800万字的作品中,能够入选文集的作品只占五分之三,并不是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精品。假如岁月能够重来,希望能够做好更严格的创作准备。

  没有灵魂,或是灵魂有缺陷的作家与作品,终将被AI替代

  记者:有人评价您是一个“有鲜明理想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家”,您是如何把握这二者的关系的?

  张抗抗:现实主义来自生活经验,理想主义来自心灵世界。一个优秀的写作人,必须正视生活的严酷、邪恶、伪善,具有批判性思维,拒绝平庸。文学最大的敌人是平庸。人类永远都在真诚美善的召唤下一步一步往前,优秀的文学作品应当拥有思想力量。然而每个人的理想目标不尽相同,使用“理想主义”这个概念难免空泛。我只想穿透地面的迷雾,仰望星空,这两者互为前提不可分割。

  记者:进入多屏化时代,人们的注意力被大量的碎片化、无营养的信息挤占,同时科技的迭代也让AI写作成为可能,在此情境下作家创作该如何发挥它的力量?

  张抗抗:进入21世纪20年代,科学技术的跨越式飞跃,地球人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从古代的竹简、后来的纸本线装书、到现代的电子书声音书,阅读工具的不断进步带来了更多的便利。现代社会的快速节奏与高效,碎片化的阅读方式正在替代传统的深度阅读,在未来,大脑的知识汲取、积累,完全可以由超级AI完成。不断升级迭代的chatGPT——4、5、6,使得AI写作成为可能,经过巨大的信息输入与预训练,AI写作也能具备相当的创意能力与文学性。但是,即使超级AI将来能产生自主意识,但它终究无法拥有人类的灵魂。这是真人写作在未来所拥有的唯一优势。所以,科技进步对作家写作提出了更为严苛的要求。那些没有灵魂,或是灵魂有缺陷的作家与作品,终将被AI替代。

责任编辑: 张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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