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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茉莉著《奢侈贫穷》旧疮疤上的一抹亮色

2017年03月25日 09:56:55 浏览量: 来源:中国搜索 作者:北京青年报

  《奢侈贫穷》

  其实,年老困顿才是写作的最佳时机。文学书写就像一面用衰石腐木堆砌起来的老墙,它的落脚点不是对现实的物质存在的肯定,而是对已逝去的一切带着尊严的怀念。

  众人熟知的森茉莉是什么样子?日本大文豪森鸥外之女,一个血统纯正的“文二代”;抑或是“耽美小说”女王,一个把禁忌之恋写到缠绵悱恻的性感老太太?其实这个“文二代”并不是那么认同父亲的,她还曾评论森鸥外的作品缺乏“魔性”;“腐”也不是她全部的创作主题,她的内心始终有着更出格的念想,那便是落在《甜蜜的房间》中的对父亲突破亲情的爱恋。在精神上与父亲缠绵一生的森茉莉,在写作上却最终与父亲分道扬镳,走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路。

  翻开《奢侈贫穷》,第一直感便是:好自恋的作者!虽然第三人称的使用使其看上去更像小说,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在写自己的生活,连女主角的名字“魔利”也不过是“茉莉”谐音而已。森茉莉是以写作自传性文字见长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只适合写这类文字。“凡是现实性题材,一概不行。比方市井小民的实貌、背叛、悲哀、喜悦,还有深奥又具有实质性的爱情与憎恶,都不行。从与政治相关的议题,乃至于化学、科学、物理、哲学、伟大的思想,也一样。简单来说,举凡明确存在人类社会里的,都没法成为主题,Actualite(法语:现实)也不可以。”但日本战后的文坛情势,与大正年间已全然不同,这种类似于“私小说”的写作视角与方式不再是炙手可热的新贵,更不是作家创作的首选。于是登上文坛的森茉莉,似乎更是以一种怀旧的形象出现,而她文字的大部分内容,也脱不开对以往生活的怀旧。令人艳羡的贵族般的童年,丰沛的物质生活,父亲无度的宠爱,留学海外时的见闻。这种能够于虚构与现实,众生与自我间自由切换,界线暧昧,语言优雅又篇幅精悍的独特文体,非常适合作为报刊杂志的专栏,《奢侈贫穷》便是如此产物。与父亲不同,森茉莉作为一名“严肃作家”的身份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得以确立,她的语言,文体特征都更适合于大众媒体;而她本人因为生活潦倒,急需稿费供养,似乎无暇思考这样狭窄的写作方式是否有足够的深度;也无法去设想自己在文坛的地位和前景将会怎样。

  这样稍显局促的写作,于森茉莉而言兴许不过是意外,或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吧,对于摇笔杆这样的苦活计,早年优渥的她怎么会愿意去做呢?然而此时的森茉莉,生活大不如前。战争摧毁了昔日贵族的生活方式,早逝的父亲早已不能庇护她,还被亲生儿子骗光了原本用来造房子的全部积蓄。年纪大了,没有钱,没有家庭,单身租住漏屋,连放张像样桌子的地方也没有,靠在咖啡馆写作卖文为生。昔日尊贵的生活已不复存在,父亲的宠溺也好似黄粱一梦。就是这样处境的森茉莉,却开始孜孜不倦地于鄙陋的环境中,用纸笔营造出她记忆与想象中的奢华来。

  与散文集《我的美的世界》不同,《奢侈贫穷》“自述性短文”的文体性质决定了它在披露作者本人的生活方面,更倾向于展现情节上的细节,而不仅仅是把握“物”的特征。所以,我们得以看到更多森茉莉的自剖,看到她对生活的态度,看到她笔下那个坦然地向往着“奢侈”,却“贫穷”得无以复加的自己。她用那年少时便点滴培养起来的对美的超级敏感和固执滋养着想象,甚至真的创造出了某处华丽的海市蜃楼。然而文字毕竟是最虚妄的存在,语言是建造在虚构之上的大厦。现实中的森茉莉仍然是一副完全没有家务能力的落难公主形象,正如她在作品中所说:买了颜色合意的毛衣,却不会叠起来收在衣柜里;给虫子蛀了,也不会拿针先去缝补,只好带到附近的河流去扔进水里。这样类似的细节,在行文中还有不少,大概某些“生活家们”要跳起来表示不满了,明明那么穷了,还那么任性,既然不懂得料理自己,却还要勉强维持着所谓“美的风度”,这根本就是寒酸的表现嘛!

  懂得藏拙不露怯或许真是一种生存智慧,可在森茉莉的文字中,“贫穷”与“奢侈”的分量却意外地被同时均摊了。她似乎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窘况,以及不懂生存的“弱智”。在书写天花板上的黄渍,不时掉落的煤灰和被刷成粗鄙颜色的墙面时,她表现出与之在描写那些美丽爱物时同样的尊重,同样的客观。在写到自己被广告欺骗误服药物,或被某些评论家挖苦时,她也会坦承心中的愤怒委屈,以及对自己过后又忘得一干二净的无奈。我想起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描写阿叶的种种堕落表现时的语气了,明明充满了悔恨,却又没有真正停下来的意思,最后只能变成一种无路可走似的确认的口吻。同样是自传式作品,当写着这些时,他们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却又同时享受着多么彻底的痛快啊!

  事实上,森茉莉文字的蚀骨之处并不落在“奢侈”或“贫穷”的任何一处上,而是落在它们的距离上。然而,这距离也并不是一种落差,而是对这种落差的追认和确定。无论多么落魄的森茉莉都是贵气的,因为她有逼视落魄的勇气。或许这就是建立在写作者衰败灵魂之上的果敢吧,这不是面对灿烂阳光茁壮成长的植物,而是艰难漂浮在黑暗沼泽中却始终不愿沉下去的枯草。它明知自己已无生机,只是不愿默默无闻地死去。有时,写作的动力不见得全部来源于希望与乐观,也会出自挫败感和怨恨。我曾疑惑,为什么年轻时生活阔绰时间充裕的森茉莉没有选择写作,反而到了年老困顿时,才展露她的才华呢?为什么她这样高调地执着于“自我写作”这样一种看似风头不再的文体,即便不被当作严肃作家也毫不在意,仍然丝丝缕缕地拾掇着那些过往的人事呢?其实,年老困顿才是写作的最佳时机。文学书写就像一面用衰石腐木堆砌起来的老墙,它的落脚点不是对现实的物质存在的肯定,而是对已逝去的一切带着尊严的怀念。所以,落难的王子公主是美的,爬满虱子的华袍是美的,对森茉莉或大部分一流写作者而言,繁花永远开放在千疮百孔的回忆之上。

责任编辑:张东红 [网站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