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作家要永远相信读者比我更聪明
毕飞宇:作家要永远相信读者比我更聪明
2017年02月16日 14:38:11 浏览量: 来源:凤凰网 作者:
小说家是要营造一个障碍的,所以在我看来,所谓意在言外也好,留有余地也好,其实还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互相尊重,这个尊重就是读者永远相信写小说的人是好作家,作家永远相信读者比我聪明。
小说乱弹,意在言外
2月10日下午1点30分,台北国际书展一楼主题广场上,大陆小说家毕飞宇和台湾小说家黄丽群展开了一场题为“小说乱弹,意在言外”的对谈,与现场的读者一同交流小说之精髓。
在毕飞宇看来,好的短篇小说是作者与读者的共谋,“就是作家通过自己的办法,让读者内心自己去将小说写完”。黄丽群也十分认同毕飞宇的说法,她常将短篇小说的隐藏意义比喻为和读者之间的游戏。毕飞宇结合实例进一步阐释,特意营造障碍,让读者自己去跨,也是作家和读者之间对于彼此的尊重。而如何捕捉最好的语言,则是作者一生的使命。
以下为活动实录:
毕飞宇
毕飞宇:短篇小说的精髓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毕飞宇:大家都特别清楚,短篇小说很不好写,最大的原因在哪儿呢,我们都知道小说要写人,要写人的话就存在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有性格的发育。长篇小说为什么好看,因为长篇小说有足够的篇幅给他充分发育的空间和时间,这样就可以很好看,伴随着人物的好看,故事也好看。短篇小说读者依然也有人物好看的要求,可是短篇小说由于篇幅问题的限制,不能给人物足够的性格发育的空间,那就要求我们写作的人在其他地方去想办法,所以我经常引用两句唐诗去概括短篇小说的难度,那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时候你在一个短篇小说里面,写了一个人写了两个人,可是对于短篇小说这样一个篇幅来讲,有时候就见不到人,可是见不到人没关系,你得把这个人内心的东西形象出来。
所以在我看来,叙事小说是最接近诗歌的东西,换句话说,面对短篇小说,我们更多的要着眼于连贯,如果在连贯这一层上没有做好,那么这个短篇小说真的就成为一个瘦小干瘪的、毫无意思的东西。反过来说,如果你的语言拥有比较好的诗歌修养,言外之意,你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无论它的篇幅多么局促,无论这个人物的形象内心性格有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你都可以启发读者,让读者自己在他的内心去完成这个人物。
所以我说,最好的长篇小说是作家写的,最好的短篇小说是作家让读者在自己内心去写的,问题就在于作家有没有这个能力让读者自己去写,这一点来讲,好的短篇小说一定是作家与读者共同打造的。所以好的长篇倚仗一个好的作家,好的短篇倚仗一个好的读者,如果没有好的读者,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去看通俗小说看爱情看武打,可以看的津津有味,但一个读者如果在小说和诗歌的修养上,尤其是语言的修养上达不到,是没有办法读短篇的,他看不到惊心动魄的大故事。我做一个简单的总结,如果我们喜欢文学的人要提升自己的文学素质,除了诗歌之外,最好的一个选择就是选择好的短篇,读长篇可以让你很连贯,提升不了自己,读短篇提升自己,谢谢。
黄丽群:对我自己来讲,写短篇小说其实是一个你如何把语言符号做最大的压缩的工作,这个工作其实对于这种语言的掌握的程度要求很高。非常同意毕老师刚才讲的,你跟你的作品和读者之间的默契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艰巨的事情。我可以有两个答案:一个答案是冠冕堂皇的答案,也就是说我其实是喜欢那种在文字里面做非常非常多有趣的工作的;但是也有一个很现实的状况是它可以很快地写完,因为我想出去玩,又不想背负重担在身上。但我觉得各种各样的原因,会跟个性有关,跟擅长的形式有关,写作好像不是一个很单纯的事情,其实只有写的人知道这里面的思路。
我也不知道怎么谈短篇小说这件事,它完全是把意义跟符号捏在手心上,然后你看可以标出几次。我觉得那个对我是一个趣味,如果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面做出最大,有趣的地方是写某些非常非常隐讳的、重复的、歧义的东西,然后不管有没有人看出来,我也很开心,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写长篇的东西体力不多,我先讲到这里吧。
毕飞宇:作家要永远相信读者比我聪明
毕飞宇:我接着具体的来讲,主题是“短篇小说意在言外”,我现在给大家举例说,汪曾祺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受戒》大家都读过吧,我就从汪曾祺如何去书写人物告诉你意在言外的妙处,我记得汪曾祺在《受戒》里面写到二师父,这个妙啊,有烟火气氛世俗的妙,他说二师父是有老婆的,很有意思,描绘二师父的老婆就一句话,白天闷在家里不出来,如果你是一个好的读者,你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会觉得汪曾祺的小说写的真好啊,为什么呀,这个人物情商高,她嫁给了一个和尚,老百姓是不能容忍一个和尚是有女人的,所以她的活动只能是天黑了,就看不见她才出来做事情,那白天只能干什么呢,只能闷在家里,你就可以知道这个老婆还要照顾和尚丈夫的社会形象,白天尽可能让人觉得我的丈夫是好的,没有沾花惹草,就把意要写出来。
再举个例子,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叫《相爱的日子》,写了两个年轻人刚刚大学毕业,到了北京,也没有工作,他们又是老乡,需要一些温暖,就经常做爱。可能不能谈恋爱呢?女方就说不能嫁给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知道娶不了这个女的。所以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吃饭的时候,小伙子穿了一个军大衣,靠在电线杆子上,就把女的搂过来,女孩说真好,夏天来了,小伙子说是的,真好,夏天来了。我写这个话的时候内心特别痛苦,很难受,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要描述的,字面来讲是道德,他们是有感情的,他们认可他们的关系里有爱,但是女孩也知道嫁不了这个人,男孩也知道娶不了这个女孩,所以彼此之间就要有默契,怎么才能让对方知道不谈恋爱呢,女孩深情地说,真好夏天来了,男孩是一个聪明人,不打算为难这个女孩,马上就接着说是的,真好,夏天来了。其实我这个小说的名字就是《相爱的日子》,但是对不起,就因为种种的社会原因,有一些人不能爱,无论多爱他们走不到一块去。所以言就是言,意就是意,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小说家写的是言,营造的东西是意。在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小说家是要营造一个障碍的,所以在我看来,所谓意在言外也好,留有余地也好,我们往更高层面来说,其实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尊重,这个作家与读者之间尊重是什么,这个尊重就是读者永远相信写小说的人是好作家,作家永远相信读者比我聪明,谢谢。
黄丽群:其实我自己在刚开始练习写小说的时候,其实花了蛮大的时间在克服这件事情,我如何在该说多少这件事情上找一个平衡,那个是很漫长的内心的过程。可能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几乎永远都会有多讲一句话的问题,就是这篇其实很不错,只要他把某一段删掉,删掉就是刚刚毕老师讲的,他怕读者不懂他要表达什么,他过分的把意义曝露出来,那个就是一个练习的过程,还有你去掌握自己的过程,作者会随着时间渐渐渐渐地掌握到要说的东西。我自己看我自己小时候写的东西,我也常常就会浑身不对劲,想坐时光车回去打那个时候自己两巴掌。当然这个也是对我来讲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你怎么掌握很微妙的平衡,不要让它过于的晦涩,但是又不让它太过于的曝露。我其实也非常非常期待在我自己读小说的时候做这样的平衡感,我会觉得很像是走在平衡木上,大部分在某一个阶段的写作者,其实都在追求完美和漂亮的平衡,没有特别特别地把它当做一个有意识在做的事。
毕飞宇:刚才谈了汪曾祺,我现在谈一个《聊斋志异》。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就是如果没有《聊斋志异》中国文学史的短篇小说就是很不好看,很难看,有了《聊斋志异》这本书,中国文学史的短篇这一块会很完整。蒲松龄通过《促织》反映它所处的那个时代政府对我们的压迫,可他不好说,他只能写明朝的事。皇上喜欢玩蛐蛐,臣民去抓蛐蛐,蛐蛐又被孩子给弄死了,弄死之后孩子又非常紧张,就跳到井里把自己淹个半死,然后小孩子傻了,日子就没法过了。这个凄惨的生活怎么去表达,这个对小说作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么小孩跳到井里面去自杀,然后把小孩半死不活的小孩救了上来,这个时候臣民一家是怎样的呢,补充一句这样的,就八个字,“夫妻向隅,茅舍无烟”,那我们来回顾一下啊,夫妇两个把妻子从井里捞上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各自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呢,各人找了一个墙角,面对墙角,夫妇两个都没有勇气面对面,当你把这个画面从你的脑子里面完全出来的时候,你可以想像一下这个家是何等的凄凉,是何等的压抑,夫妇两个是何等的悲痛,因为日常生活完全被打断,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也不吃也不喝,因为没有烟,没有生火就意味着没有做饭,没有做饭就意味着没有吃饭,太痛苦了。所以语言是多么的简单,只给我们提供了八个字,可是意是什么呢,意是老百姓的疾苦,意义是人生的疾苦,意是人民在官府的压迫之下多么的民不聊生,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没有这个好的语言,就不会有好的作品。
没有好的言,就没有好的意。我们都知道,意是假的,首先是好的言,言做到位,言漂亮,言美了,言准确了,言生动了,意义就确定了。对作者来讲,对我们这两个人来讲,如何捕捉到最好的语言,是我们一生的使命。
责任编辑:林庭宇 [网站纠错]相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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