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大渔湾之争三十年 从向海要地到人海共荣的苍南故事

2018年01月09日 10:04:30 来源: 浙江新闻客户端 作者: 记者 施力维 县委报道组 薛毓训 蔡士胜

  物产丰饶的大渔湾,曾走在消失的边缘。

  编者按:从最初积极争取围垦,到推进时犹豫不定,再到最后坚决叫停,三十年间,几经波折的苍南大渔湾之争,背后交织着人海之争、理念之争、未来之争。大渔湾做出的选择,也是时代的选择。它将沿海地区保护海洋生态、实现绿色发展提供了典范。

  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分割了大陆和海洋,见证着海侵海退、潮来潮往。从“瓯居海中”的孤岛,到冲刷形成温瑞平原,大自然用近万年的时间,在浙南温州上演了沧海变桑田的故事,数百万人因此有了安居乐业的家园。

  在漫长的时间尺度里,万年不过是地球的一次喘息。对海岸线一侧的人们来说,这却是文明发展、繁荣、进步的所有时间。一万年太久,人们希望用更短的时间,向大海索要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摊开浙江地图,最近三十多年间,沿海岸线不断向东伸张。通过滩涂围垦,填海造田,一个个新区拔地而起,临港工业、码头物流、产业新城……地方经济更加繁荣,沿海百姓受惠良多,但与此同时,围垦带来的一些海洋生态问题逐渐暴露,争议之声渐起。

  在人多地少的苍南县,有一条全长39公里的“黄金岸线”大渔湾。是否要在这里围垦的争议,前后持续了近三十年的时间。党的十九大把生态文明提到了新的高度,这促使苍南县委、县政府下定决心,放弃已得到国家批复的围垦工程,决定保留自然海湾的原生态。

  大渔湾,海上牧场,盛产紫菜。

  人海之争:家园的去与留

  浩瀚的大海充满了神秘的力量。

  冬日午后,站在赤溪镇下厝村大渔湾畔的山崖上,远眺一望无际的灰蓝色海湾,迎面吹来的强劲海风,让人意识到人在大海面前是多么渺小。

  大渔湾是苍南最大的海湾,渔业资源丰富,可利用滩涂达30余平方公里。海湾三面被雁荡山余脉环抱,湾口朝向东南,如一面竖琴镶嵌于东海之滨。沿岸山间分布着20余个村庄,有10多万常住人口。

  厝,在闽南话里是“家”的意思。与大渔湾的辽阔丰饶相比,下厝村民们的家园显得太过逼仄。这里土地资源紧缺,沿岸的山崖上,散布着村民们的自建房。山间稍有平地,村民就见缝插针建房造屋,朝向东南西北各异,显得十分杂乱。

  “有的村民是削坡建房,遇到台风天,还容易引发地质灾害。”赤溪镇党委书记陈宗灶说,大渔湾沿岸以山地丘陵地貌为主,10余万人口,人均耕地不足一分,村民大多讨海为生。村庄普遍面临着人多地少的发展难题,过去甚至连居住安全都缺乏保障。

  “出海充满危险,收成全得看老天爷。”今年44岁的下厝村民林维恩,20多年前离开海湾外出打工。在那个年代,许多村民和他一样,不得不离开家园,外出寻找更稳定的工作和居所。

  面对大海,有人选择离开,也有人坚持留下。留下的村民们除了祈祷出入平安、鱼虾满仓外,试图向大海索取更多的发展机会。上世纪80年代,苍南部分人大代表提议:围垦大渔湾!通过填海造地,为沿岸百姓乃至整个苍南创造更好的发展机会。

  “我是在大渔湾边长大的,围垦可以说是那一代人的梦想。”年过七旬的退休干部、前苍南围垦办主任张正强回忆起往事,仍然神情激动,“当年来看,通过围垦建造一座沿海新城,安置下山村民、发展工业,是解决人海之争的很好途径。”

  但一直以来,因为资金、技术等条件限制,“向海要地”的设想并无实质性的进展。2006年后,全国围海造地迎来发展大潮,各种条件日渐成熟。大渔湾围垦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包括张正强在内的苍南干部,多次上北京申报该项目。

  终于,在2008年,大渔湾围垦项目获得国家批复,并被列入省重点工程。按照规划,围垦工程实施后大渔湾有望新增16.53平方公里的土地,这相当于一个苍南县城建成区的面积。

  “开发大渔湾,实现新跨越”,赤溪镇政府至今还留存着装帧精美的大渔湾规划手册。在远景规划中,大渔湾围区被描述成为继灵溪、龙港之后,苍南的又一个“新兴农民城镇”。

  乡镇干部拿着这本手册上门,挨家挨户宣传政策。规划图中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一个在海湾中生长起来的新家园,仿佛已经触手可及。从靠海吃海到向海要地,千百年来,大渔湾的村民们有了主宰大海命运的机会。

  如果人与海之间是此消彼长、你胜我败的斗争,那么长久以来的人海之争,似乎胜负已分,但结局并非如此。

  耕海牧渔的景象。

  理念之争:发展的得与失

  村民们的幸福家园,只能构筑在围垦之上?人海之争背后,更深层次的冲突,是发展理念之争。发展理念引领着实践,也决定了现实的成败。

  大渔湾蕴藏的财富和发展的潜力,已日渐显现。依托海湾优质的生态资源,村民通过辛勤劳动发展沿海种养殖,过去一直期望通过围垦解决现实发展问题的13个集体经济薄弱村,如今已得以摘帽。

  “渔民变市民,滩涂变新城,大家很期待,但也有不舍。”大渔湾围垦工程推进期间,离家多年的林维恩回到故乡,在亲戚的帮助下,他学习养殖紫菜,年收入有二三十万元,远远超过在外打工的收入。不少村民靠种养紫菜,已在灵溪、龙港买了新房,住房问题得到了解决。

  通过几年的发展,大渔湾已成为全国最大的紫菜养殖产区之一,年产鲜品近7万吨、产值达10亿元。而大渔湾一旦围垦,将不可避免地改变近海生态,紫菜养殖业也将中断,村民们将失去重要的经济来源。

  “围垦之后,不仅损失的是紫菜养殖产业,还有整个海湾的生态。”苍南海洋与渔业局局长张贻聪说。

  据调查,大渔湾拥有鱼类、甲壳类等底栖生物近百种。围垦工程一旦启动,将对海域生物多样性造成破坏,仅海洋生物将损失近1900吨;堤坝建成后,还将改变水域内海流,造成泥沙淤积,海水富营养化和出现赤潮的可能性大增。

  在各种争议声中,大渔湾围垦工程历经数次暂缓和重启。这背后是发展理念的碰撞和交锋。

  原大渔湾围垦指挥部指挥姜祝成,是其中的亲历者。“放到当时的时代背景中来看,大渔湾围垦工程的确能解决苍南发展的不少实际问题。”姜祝成说,通过围垦能增加土地资源储备,促进渔民转产转业,加快山区农民脱贫致富,改善沿海交通条件,对推动沿海产业带的建设,都具有重大意义。

  到2014年,大渔湾围垦工程完成了所有的前期项目准备。在大渔湾的两头,当年用于围垦的两条施工便道,在山林间还依稀可见。

  围垦看似万事具备,但生态账、经济账、民意账三本账,逐一核算下来,越往后反对的声音就越多。

  “党的十八大以来,绿色发展理念更加深入人心,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现代化建设新格局,已成为共识和导向。”一名温州市老领导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围垦工程本身耗资巨大,国内一些地方完成围垦的区域,土地并没有得到充分利用,反而引发了一系列海洋生态问题,这值得警惕。2016年8月,温州市级层面召开用海用地专题研讨工作会议,会上提出建立围填海项目退出机制,并提议苍南暂停实施大渔湾围垦。

  “围或不围,其实是两种发展理念之争。”苍南县委书记黄荣定说,生态环境用之不觉、失之难存,再不能走粗放发展的老路。县里对实施这项重大工程一直在犹豫,党的十九大高度重视生态文明建设,促使县里下决心停了工程。

  人海和谐的画卷。

  未来之争:渔区的进与退

  给未来留下一片待开发的围垦地,还是一条美丽的原生态岸线?这场争论,事关子孙后代的利益。

  从试图跃进式大开发,到退守保护海洋生态,进退之间,历时三十年的人海之争,如今归于平静。展望未来,一个更好的大渔湾值得期待。

  “作为项目指挥,当年保证围垦工程能够顺利推进是职责。但作为苍南人,我内心也为大渔湾的自然生态能得到保护、留给后人而感到高兴。”现在县人大任职的姜祝成,仍会经常去大渔湾走走。

  夕阳西下之时,当年围垦的起点中墩村象鼻头码头上,经常能见到端着相机的摄友。从大渔湾港内到港外,密密麻麻的紫菜网帘绵延数十里,折射的阳光将海湾染成一片金黄。伴着潮起潮落,村民们收种紫菜,在滩涂捡拾贝壳,人与海复归和谐。

  “如果选择围垦发展工业,不但眼前的自然风光不复存在,沿海还将面临污水治理、垃圾处理等诸多问题。”张贻聪说,现在村民们赖以为生的紫菜养殖业,可是未来现代渔业的主导方向。

  因紫菜等贝藻类出色的二氧化碳吸收能力,它们被称为能对抗全球变暖的“碳汇渔业”。据统计,仅2016年,苍南县贝藻类产量大约在10万吨,能够从海水中吸收碳近4万吨。据联合国《京都议定书》测算,仅仅吸收这么多碳的经济产值,就能达到500万美元左右。

  这些年,通过养殖用海改革,大渔湾已形成约50平方公里的紫菜养殖海域,1500余户养殖户在海湾的怀抱里,过着生态吃海的新生活,也为苍南的未来留下了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

  海洋不仅是人类的依靠,也是鱼儿的家园。为了提高生态多样性,当地在海湾内投放1500座人工鱼礁,并在海域内的官山岛一带建设鱼类产卵场。产卵场执行严格的禁渔制度,鱼虾、贝类等可以在此交配、产卵、孵化。

  不吃“子孙饭”,不断“子孙路”,通过休养生息,未来大渔湾仍然是子孙后代的蓝色牧场。

  进入2018年,新版大渔湾发展计划——“蓝色海湾”工程已被提上日程。大渔湾虽然基本保留了原生自然岸线,但由于长期受风浪侵蚀,部分岸线受损,沿岸分布着大量垃圾一场清理垃圾,补种绿化。修复受损海岸线的行动,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

  留下美丽海岸线。

  未来,大渔湾将被打造成集碳汇渔业、休闲渔业、生态旅游、亲海观光为一体的浙江最美黄金海岸线,促进沿岸百姓增产增收。从简单的靠海吃海,到向海要地,再到人海共荣,大渔湾的实践将为全国推动渔区乡村振兴提供鲜活案例。

责任编辑: 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