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余次探访定格家国变迁,九旬摄影记者带我们重读——

一户农家七十年:根与土的史诗

2019年05月09日 09:28:39 来源: 浙江在线网站 作者: 记者 何苏鸣 浙江大学学生 陈潇 资料照片:老记者 徐永辉 提供 摄影:记者 邵全海 魏志阳 汪驰超

  “咔嚓”,1950年3月的一天,嘉兴城郊七星桥。灿烂春光里,20岁的徐永辉眯起左眼,麻利地摁下快门。镜头框住的,是第一次拍照的雇农叶根土一家,4岁的儿子叶兴富一脸惊吓的神情。

  “咔嚓”,2019年的一个春日,仍在七星桥。蒙蒙细雨中,90岁的徐永辉再次将镜头对准同样已是满头白发的兴富,端着相机的手稳健如初。

  七十载春秋,和新中国亿万个家庭一样,叶家像一棵树,开枝散叶,努力生长。徐永辉则在200余次的采访中,用镜头持续记录这一家四代人的生活。

  作为“同走新闻路”的一支小分队,我们跟着浙江日报老记者徐永辉北上嘉兴南下台州,重访安居两地的叶家人。7天同行,我们倾听的,是一位记者和一户农家的70年情缘;感受的,是浙江大地的沧桑巨变。

  1950年 衣服补丁加补丁的叶根土  (后右一)一家的合影。后左一为叶根土的妻子高阿二,前左为女儿叶桂凤,前右为大儿子叶兴富,怀抱者为二儿子叶兴友。

  1964年 出嫁后的叶桂凤回娘家时,与父母兄弟拍的全家福照片。

  1979年 二儿子叶兴友结婚当天,高阿二(前中)和子女们的合影。这张全家福少了去世5年的叶根土。

  1994年 高阿二过70岁大寿,徐永辉(左一)赶去祝寿,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今年春天,90岁高龄的老记者徐永辉(左一)和年轻记者何苏鸣(右三)前往黄岩凉棚岭村看望叶兴法一家。大家围坐在圆桌旁,开心地回忆过往。

  听歌声,牵出延续一生的情谊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踏上行程,徐永辉最先和我们分享的,竟是这首歌。

  “那是我第一次被批准单独下乡,去采访解放后的新变化。”他的讲述,让画面渐次生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天,百废待兴;年轻的记者,意气风发。带着报社唯一的相机,他辗转8个小时,重回一年前他躲避国民党空袭的嘉兴七星桥。晒场上,两个孩子又唱又跳,让他喜不自禁地端起相机。当画面定格,他却心头一沉:他们还穿着解放前的破布烂衫,腰间系着一条稻草绳,面泛菜色!

  五味杂陈之际,附近低矮的土屋里走出一对夫妇。“能给我们全家拍张照吗?”男主人叶根土热情问道。

  70年后,这张黑白照片带给我们的触动,与当年徐永辉的感受别无二致:全家人虽衣衫褴褛,可憨厚的笑容里,盛满对未来的期盼。

  “那晚我失眠了。”徐永辉说,他是苦出身,自然和农民心贴心。他深信,旧社会的苦难,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消除,可站起来的中国人定能在不远的将来告别贫穷,“我想用镜头记录这些改变!”

  拍完照没多久,叶根土攒了些钱,带全家回原籍台州黄岩凉棚岭村去了。当徐永辉兴冲冲拿着照片再到七星桥时,眼前已人去屋空。

  “我这人有点轴。”徐永辉回忆,后来每次路经黄岩,他都留心打听,问乡村邮递员,问旅店掌柜,问长途车司机……终于,1959年,那张9年前拍摄的照片和徐永辉一道,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叶根土面前。

  “这拍的是我们全家吗?”已是队里积极分子的根土似乎已记不得9年前穷窘的模样。

  “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啊!”徐永辉也瞧不出叶家9年前那种破败的景象。

  “高兴,太高兴了!”歌声中回忆那场相见,徐永辉说,才9年时光,根土家的变迁就让人恍若隔世,“我激动得不知如何回应,于是举起相机:‘来,再拍张全家福吧!’”

  “咔嚓”,叶家人的笑脸再次被定格。这组图文报道《一户人家十年间》,由报社总编配以长诗,发表在1959年9月23日《浙江日报》第4版。这是徐永辉第一次大版面发稿,他收到了数不清的读者来信。大家都说,在根土身上看到的分明就是自己。

  1959年 叶根土全家人欢聚一堂,喜吃团圆饭。右三为1956年出生的小儿子叶兴法。

  1962年 徐永辉将报道《一户人家十年间》做成照片放大、配上镜框送给叶根土,叶根土称之为“传家宝”。那年叶桂凤出嫁时,叶根土把“传家宝”当陪嫁,交给女儿带到了婆家。

  1964年 穿上军装的兴富(前排左一)与首长握手。

  1966年 叶兴富荣获“特等炮手”称号。入伍两年后,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1978年 结婚前夕,兴友拿着刊登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的《浙江日报》去找冬青商议共建小家,徐永辉为他们拍下“同心照”。

  1988年 叶兴友家早橘大丰收,一家人喜上眉梢。

  1989年 叶兴法一家三口。

  1989年 叶兴友一家三口。

  1999年 叶兴富(左)和儿子叶胜忠在阅览室内一起阅读党刊。

  2004年 高阿二80岁时,曾外孙女杨希晨向她祝寿。

  2009年 听闻杨希晨也入了党,徐永辉兴冲冲地赶往她家,祝贺父女俩同月入党。

  2014年 国庆节,叶兴法一家四代同堂的全家福。

  看照片,记录七十载家国巨变

  嘉兴市南湖区逸和源养老院,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之一。一位拄着拐杖的古稀老人在门口迎接。

  “兴富啊,上回说一起整理照片,今天我都带来了!”未及走近,徐永辉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冲他响起。

  兴富是叶家大儿子,18岁在黄岩应征入伍,转业时机缘巧合被分配到嘉兴,如今在离七星桥不远的逸和源养老。

  从毛头小伙到耄耋老人,徐永辉到根土家走访200多次,拍了几百张照片。翻看照片,一段段往事穿越时空呼啸而来。

  “姐姐婚礼,你送的礼物最重!”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兴富不无“嫉妒”地回忆。

  那是1962年国庆,在全省上下移风易俗、破旧立新的当口,根土要嫁女儿了。

  “我没想到,根土真没给女儿准备嫁妆;更没想到,我准备的那份贺礼——集合两张全家福的相框,被他当作陪嫁。”徐永辉说,因为这场婚礼,根土成了我省移风易俗的带头人,《陪嫁的“传家宝”》照片还被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收藏了。

  “这张‘同心照’也不错吧?”拿起兴富弟弟兴友和对象冬青的照片,徐永辉咧嘴笑了。

  彼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召开。刚到叶家重访的徐永辉听说兴友“找对象”去了,立刻尾随去“把关”。“我们认识一年多,准备共建小家庭。”兴友直率地向徐永辉“汇报”。“看到他俩在读‘全会公报’,我就知道,这门亲事靠谱!”徐永辉说。

  1998年,一场特大洪水肆虐中国,成千上万党员拼搏在抗洪一线。那年,兴富26岁的儿子胜忠光荣入党。“看你当时自豪的样子!”拿起父子俩看党刊的照片,徐永辉脸上的骄傲可没比兴富少半分。

  2013年,全国研究生报名人数再创新高,达176万余人,叶家曾外孙女杨希晨考取上海理工大学研究生。

  “这张毕业典礼照片,是我凌晨4点赶往上海拍的。我和希晨说,她是叶家第一个本科生、研究生,帮我这个‘文盲’圆了梦!”说起往事,徐永辉感慨连连。

  “徐老就像家人一样!”兴富说。70年来,叶家的大事记里总有徐永辉的身影,而《浙江日报》也未曾缺席,他的《陪嫁的“传家宝”》《一户农家六十年的故事》等作品相继见报,叶家的故事走向全国。

  个体与时代总是紧紧相连。通过一张张照片,我们看到叶家人稳稳扎根于这片火热的土地,昂首挺胸,生生不息。

  “同走新闻路”报道小分队走进大棚,追踪叶根土外孙杨辉军(右一)的生活。

  徐永辉与参加“同走新闻路”报道的年轻记者、大学生们合影。

  同行走,追寻坚持奋斗的真谛

  开启“同走新闻路”的旅程时,我们心中藏着疑问:为什么是徐永辉?为什么是叶根土一家?

  黄岩澄江街道凉棚岭村,从村口走向叶家小楼时,徐永辉走得特别慢,生怕错过任何细微变化;也说得特别多,对叶家的一切如数家珍:兴富的儿子胜忠在国有企业上班,兴友的儿子呈剑在台州开海鲜餐厅,兴法的儿子伟平则经营五金生意……

  “我一次次来到这里,看着一户连件完整衣服都没有的雇农,盖起小洋楼,买了小轿车,出了大学生。这不只是他们的生活变迁,也是新中国70年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缩影。用镜头记录他们的坚持与奋斗,为时代作证,是我的幸福。”他说。

  坚持与奋斗,又何尝不是对徐永辉的最好注脚?

  无论过去70年还是同行这7天,无论起早摸黑还是山路崎岖,我们都深深感受到徐永辉心中的坚定信念——记者一定要深入到群众中去,因为他们才是历史的创造者。

  采访的最后一程,我们来到平湖泥泞的瓜地,见到了正在忙碌的杨辉军夫妇。

  杨辉军是根土的大外孙,他依旧是个农民,但已不是根土当年那样的农民。12年前上春晚时,他开始学种西瓜,如今已成好把式,把西瓜种出台州,种到温州、上海甚至西北地区。去年底,他又在平湖市郊支起了大棚。

  “希晨呢?”“回上海啦,现在考上公务员,只有节假日才回来。”“女儿都工作了,你俩还这么拼命?”“还干得动!再干几年”……

  “好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奋斗出来的吗?”徐永辉转头问我们,亦像是自问自答。越过他的白发,辉军刚买的白色SUV格外亮眼。

  在新中国的历史中,根土一家的经历也许很普通,但因70年的持续记录而变得不普通;根土一家的故事也许很寻常,但千千万万个“根土的70年”拼起来就不寻常。他们,汇成共和国的“根”与“土”。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徐光春

  一张照片既是昨天的新闻,又是今天的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春风拂过大地,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翻看叶根土一家四代人的留影,几百张照片串起新中国70年历史,直抵我们的内心。这一组时代“圆梦曲”的图文报道,既是普通人家70年连续而完整的家庭档案,也是共和国70年从贫穷到富强的缩影。每一个重要历史节点上的社会变迁,都能在这一幅幅照片中找到相对应的生活佐证。

  徐永辉同志从20岁拿起相机,一直到今天还冲在拍摄一线,“乡音无改鬓毛衰”,历尽沧桑而初心不改,喜农民所喜,悲农民所悲。他走进农村,走进农民的家,融入个人的全部情感,跟踪拍摄黄岩农民叶根土家庭的生活变迁。用他的话说,“我永远要把群众当作亲人看待,我的镜头虽然拍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我最爱拍的,非农民莫属,因为我也是农民出身,农民受苦多、觉悟高、对党的感情最深”。可以说,徐永辉同志的每张照片都沾着泥土的芬芳和受访者的体温,展示着劳动人民的风采、共和国的命运。

  新闻纪实摄影“怎么拍”固然重要,但“拍什么、为谁拍、为什么拍”更重要。我很欣慰地看到,徐永辉同志的镜头里,记录着浓浓的乡情乡愁,记录着中华民族的奋斗史和文明进程,血水、泪水、汗水,哭声、笑声、歌声都在他的摄程之内。

  绝不仅仅是物质富裕,绝不仅仅是腰包鼓了,就能自立于民族之林。当中华民族走向强盛的时候,有什么让我们感动和崇敬?是什么值得我们追随?我们必须追问历史:

  信仰更珍贵。从这些普通劳动者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对中国共产党一直信赖和追随的真诚笑容。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也没有中国老百姓的新生。徐永辉同志的作品,不仅能够对读者进行鲜活的爱国主义教育,而且也可以对广大新闻工作者进行一次生动的“四力”(脚力、眼力、脑力、笔力)教育,这是我读后最深的感受。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年春节团拜会上说:“国家富强,民族复兴,最终要体现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都幸福美满上,体现在亿万人民生活不断改善上。千家万户都好,国家才能好,民族才能好。”

  时代需要这样的“光影书”——记录伟大时代,讲好中国故事。

  走遍天涯路,最是乡情深。乡愁,是家国情怀,是文脉绵亘,更是精神归属。

  (作者系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与建设工程咨询委员会主任)

  圆 梦

  徐永辉

  我今年已经90岁了。

  1949年以前,我失业在家,当时找一份工作比“登天”还要难,老百姓怨声载道,盼望国民党反动派早日垮台……我盼望解放军快点来解救我们,希望在解放区里找到一个“有饭吃、有工作做和有文化学习”的地方……1949年6月,我的第一个梦想真的实现了,我参加了革命,来到浙江日报社工作;第一次到农村拍的照片,就是衣衫褴褛的叶根土一家。我想到自己的童年,于是产生了第二个梦想:他们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像我一样变好。

  所以我就想在“变”字上做文章,在“新”字上闯出一条路,走自己的跟踪拍摄“新路子”。所以我经常到农村去给贫苦农民拍照片,记录他们艰苦奋斗的事迹,反映农村三年一小变、五年十年一大变、安居乐业奔小康的新面貌。

  我喜欢到农村去,因为农民和我一样,对党的感情很深厚;和他们在一起,我们有共同语言,互相之间讲得来、听得懂,很开心。那一年,我拍到了汪阿金、钟兆年、王渭兴和周寿根等一批贫苦农民的照片,还把他们当作好朋友,后来还经常去看望他们,听他们讲农村今昔变化的故事。我感到他们和我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在贫苦大地上新建立起来的人民政权。

  参加工作以后,我一直浑身是劲,干起工作来从没有疲劳的感觉。有时夜深了,我就拿几张看过的报纸往办公室地上一铺,就地睡下;天亮后,又背上我的照相机出去寻找新的采访对象。这种日子过得真开心。

  进报社工作后,我的工作一直很顺利,虽然文化程度比其他同志低,但我有一股拼命工作的干劲,拍的照片经常被《人民日报》和新华社转发,有些还被新华社选送到国外参展并得奖。我对各种奖项没有很大的兴趣,平时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闯新路,拿出新作品,用健康、积极的摄影作品激励人们向前进。

  我始终认为,记者要深入民间,了解基层民众的现实情况,拿出反映社会变革的作品。所以,记者本身要思想革命,首先要在“访”字上做文章。我认为“采”字是现象,“访”字是实质,“采”“访”两字应紧密结合,形成合力。摄影记者不能拍了照片就走,一定还要仔细采访具体内容,拿出具有独立思考、积极向上,引人奋进、品格高尚的好作品,争取做个好记者。

  70年,从给叶根土家拍下第一张照片开始,一直拍到他的第四代人,如今叶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已经读完研究生,做了公务员。这户人家大变化的全过程我都拍成了照片,这些照片成了新中国翻身农民家庭史最完整的资料,而我,也圆了工作第一天给自己许下的心愿!

  靠得够近,看得才深

  陈潇

  著名摄影记者卡帕曾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

  此次跟随“新中国跟踪摄影第一人”徐永辉重访叶根土一家,我深深体会到老一辈新闻工作者与人民群众靠得有多近。也正是因为如此紧密的关系,才使得徐老镜头下的每个画面和故事,都那么生动而直入人心。

  重访叶家,我看到了一户普通人家的兴旺历程。70年前的五口之家如今已开枝散叶变成大家庭,曾经的破落棚屋也被三层小洋楼所取代。看着现在的叶家,我完全想象不出70年前照片中那窘迫的样子。时逝无痕,唯有文字和相片的持续记录,才让人深知今日美好生活来之不易。

  同行路上,听着徐老与叶家人的叙说,一旁的我忆起了儿时爷爷所讲的故事,想到了老屋镜框中那些发黄的老照片。从破屋烂衫到全家奔小康,叶根土一家的变化,正是千千万万中国家庭的真实写照,正是从站起来、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中国的缩影。

  作为一名青年学子,我虽未有徐老这般丰富的人生经历,但也真切感受到国家对每个家庭、每个人的悉心呵护。生长在河北保定的我,因为国家对贫困地区的扶持政策,得以叩开名牌大学的大门。我始终记得三年前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那份喜悦,记得那句让人心潮澎湃的话:此后,你将与历史上众多灿若星辰的名字一起,分享“浙大人”这个光荣的称号。当我背着行囊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带着一个家庭的希望跨进理想中的大学时,幸福感溢满心底。

  作为一名新闻学专业学生,与徐老、何苏鸣等浙报记者一路同行,我屡次被他们的“四力”所感动,被他们的敏锐所折服。行前,何记者阅读了大量相关报道,仔细梳理叶家的谱系,以便在采访时能精准把握要点;90岁的徐老摄影包不离身,在200多次回访后,依然不放过叶家的每个细节变化。这趟同行旅程,无疑会成为我人生路上的宝贵精神财富。

  佳作回眸

  (刊于1959年9月23日)

  今年夏天,正当早稻丰收的季节,我有机会去黄岩县采访,便带着叶根土全家的照片去黄岩找‘羊棚岭’。我向汽车上的工作人员、邮递员等打听‘羊棚岭’的所在。他们都很热情地为我找过,但是没有找到。

责任编辑: 邹姗琳